“担心?”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她既敢孤身犯险,想必早有盘算。我贸然插手,徒惹她厌烦罢了。她的命,她自己最是看重,何须旁人操心?”
南宫雅被他这番刻薄寡情的话堵得胸口发闷,正欲再斥,却见少年抬起右手,幽光在指腹间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遗妹的笑声陡然穿透屏障,刺入两人耳中。
“我是谁?我就是遗妹啊。”她低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语调里充满了自嘲的苦涩,“遗妹,遗妹……听上去就像注定被遗弃、被遗忘的命数。”
“生在赤水村,便是我的原罪。父亲视我如草芥,竹条加身是家常便饭,只因我不是男丁。至于那些村民……冷眼旁观已是仁慈,落井下石方是常态。”
赤水村,一个被“男丁传嗣”的执念浸透的贫瘠村落。
在这里,女孩的命运从降生起便已注定。
张屠户家的胖小子偷了王寡妇家攒下的鸡蛋,被他爹拎着耳朵当街骂两句,事情便算揭过,甚至还有人笑说“小子皮实点好”。
但若换作是遗妹……
“女娃子手脚不干净,长大了还得了?心术不正!浸猪笼都是轻的!”王寡妇恶狠狠地告诫她。
在这里,对女人的歧视如同空气,无处不在,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唯一一点微弱的、带着施舍意味的“暖意”,来自眼盲的李婆婆。
有时,趁着她爹娘不注意,李婆婆会悄悄从门缝里塞出半个冷硬如石的窝窝头,或是一小碗飘着几片烂菜叶、散发着淡淡馊味的剩汤。
她曾天真地以为,李婆婆是不同的。
八岁那年的春天,一位云游的女仙来到了村子。
仙长没有像村里人那样投来嫌恶或怜悯的目光,她径直走到遗妹面前,缓缓蹲下身。
遗妹永远记得那一刻:仙长的眼睛,清澈明亮,里面没有一丝鄙夷,只有真切的怜惜。
“你疼不疼?”她的声音很轻,取出一个温润的羊脂玉瓶,指尖蘸着里面清凉芬芳的药膏,轻柔地涂抹在遗妹红肿的伤处。
仙长给了她从未尝过的、软糯香甜的糕点;她描绘着山外广阔的世界,讲述着那里也有许多像她一样的女孩,她们可以读书、习艺,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仙长甚至温柔地抚摸着遗妹枯黄的头发,眼中带着怜惜:“跟我回归云宗吧,那里有许多和你一样大的孩子,你可以读书识字,可以学你想学的东西,再不会有人打你骂你。”
至此,归云宗成了她梦寐以求的地方。
当仙长郑重地向她爹娘提出带走她的请求时,换来的却是恶狠狠的驱赶:“滚!老子家的丫头,死也得死在家里!轮不到外人管闲事!”
仙长无奈,只来得及将一个精致的、散发着幽幽兰草清香的香囊偷偷塞给她。
仙长说了什么,但遗妹没有听清。
同年深秋,在一个阴冷彻骨的黄昏,爹娘用粗硬的麻绳将拼命挣扎哭喊的她死死捆住。
“那李婆婆…施舍半个冷窝头,几口馊汤,我便以为那是暖意,何其可笑!直到她亲口对我爹娘说:‘这丫头命带煞气,克兄弟!献祭给胎神老爷,烧干净了,下一胎必是男丁!”遗妹边讲边笑。
她的哭求、她的恐惧,在父母被执念蒙蔽的眼中不值一提。
他们如同拖拽牲畜,将瘦小的女儿拖向后山那早已架起的、熊熊燃烧的柴堆。
那些熟悉的面孔:和她念叨规矩的王寡妇、给她塞过吃食的李婆婆,他们围在远处,眼神里有习以为常的看客心态,甚至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期待她的献祭真能为沉寂的村落带来一个男丁的降生。
云微静静听着,攥着遗妹胳膊的手微不可察地松了松,旋即又稳稳扣住。
被至亲所害的痛楚,她岂会不知?她的父亲,归云宗高高在上的宗主,不也是为了义子谢澜忱,为了所谓的“正道清名”,便污她堕魔,亲手引动玄天诛魔印,令她神形俱灭?
若非一缕残魂侥幸附于孤鸿剑,她早已消散于天地。
眼前这怨气凝聚的小小身影,其怨恨根源,她感同身受。
但这感同身受,并非软弱的怜悯,而是清醒地认识到这世间恶意相通本质后的冷硬。
她的仇,在归云宗;遗妹的恨,在这赤水村。
她们是同类,却非同道。
“所以,赤水村上下十八年前便已绝户,皆死于你手?”云微开口,声音清冽,并非质问,而是确认一个早已了然的事实。
她心中思忖:这怨灵之力,源于滔天恨意,屠戮一村并非难事。然以恨为食,以怨为力,看似强大,实则已将自己永困于仇恨的牢笼,灵魂被怨毒日夜啃噬,再无解脱之日。此等复仇,玉石俱焚,实乃下下之选。
遗妹那由黑气构成的身影剧烈扭曲,发出更加刺耳的尖笑:“死?死太便宜他们了!我要他们魂魄不散,永锢其身!日日夜夜,永生永世,重复体验死前最痛苦、最不甘、最绝望的瞬间!让他们也尝尝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们来了,更好!尤其是你,云微……”她瞪着云微,周身黑气翻涌,“我特意引你入局,就想看看,你对那瞎眼老太婆都存着几分‘善心’,是真菩萨心肠,还是做给旁人看的假慈悲?”
原来如此。云微心中了然,那点因李婆婆而起的“善念”,不过是被利用的饵。
她看着遗妹眼中翻腾的恶意,心头微动。
这怨灵,已彻底被仇恨吞噬,再无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