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话想说。”
霍遥山似乎已经知道他要说什麽,脸色在黑暗里隐没,一动也不动。
“随便你现在恨我也好,觉得我无情无义也好,”青年说:“我从前不知道爸爸做过的事,你一定觉得可笑,我竟然找上你。”
“陶率怕我伤心,只说爸爸以前得罪过你,可是好多消息一查就能查出来。难怪你恨我,到现在,林氏集团被恒云控股,爸爸成了现在这样,我也快死了,你觉得够了吗?”
黑暗里,霍遥山看不清林在云的神色,只听到他说:“如果够了,你为什麽还要来?”
这些天,他总是昏睡,难得这麽清醒,台风天,整个病房里全是风呼啸的杂音,雨打得噼噼啪啪。
霍遥山没想到他不说恒云参与围剿林氏集团的事,或许他还不知道,或许陶率没告诉他,他猜不到。
卑劣的庆幸一瞬间从血管流遍了全身,却遍体生寒,霍遥山站在原地,看着呼叫铃上那冷冷的灯,他慢慢地说:“我爱你,在云。”
说出口,他才觉得恐怖,对上病床上怔忪的眼睛,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麽,面前是谁。
台风天怎麽会这麽的静,心如震雷,耳朵已经听不到声音,只剩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林在云看着他。那种神色,他知道,林在云不信,仿佛他说了什麽可怖的事。
好半天,才微微笑了一笑。
“真好心,还怕我死得不安心……这算笑话吗,还是安慰?”
林在云说:“我应该谢谢你的好意。其实你当初就提醒过我,你对我没有感情,到现在,竟然还要你扯谎骗我。”
谁会相信一个血海深仇撕破了脸的人爱自己。这句话要是再早半年,林在云还有信的可能。
霍遥山知道他把这句话当做临终前的安慰,或者,他认为他还想要继续骗他。
一个谎话,要用无数的谎话来维持,到最後真真假假交织,哪一句真哪一句假,根本分不清楚。
霍遥山看着他,血一下冷了,头脑也终于恢复冷静,哑声笑了下,转开脸去按呼叫铃,嘴里说:“叫护士换输液袋……”
医院仪器冷冷的蓝的细光,在暴雨的天气里寂得发寒,只听到间隔很久,才发出长长“滴——”的声音,确认病人体征,那麽冷,让人想到张爱玲小说里那一圈小蓝牙齿,冷冷地烧着,那恐怖的煤气火焰,将人的生命吞噬。
他太久没有睡,一定是糊涂了,他怎麽突然说出这种话……
霍遥山僵站在那里,脸上没有表情,只听到心跳如擂鼓,血液跟着急促,难以言喻的恐怖流经全身。
“啪”的一声,护士走进来,打开了灯。
他从恐怖里醒过神,看护士换输液袋,终于又听到窗外面那越来越大的雨声,噼噼打在耳膜,其他声音也渐渐恢复了。
护士在问林在云感觉怎麽样,林在云低声说还好,後面的话也都很平常。
霍遥山如梦醒神,一直看着林在云,听到护士问“是家属吗”,也不答话,听到林在云说话。
到灯又关了,护士走出去,病房里又只剩下那幽蓝的丶仪器跳动的灯。
刚才那电光石火间听不到声音,是从人间到了地狱吗——即使是地狱,他也早该下去了。
林在云的呼吸渐渐平缓,渐渐又陷入熟睡。
霍遥山望着他酣睡的脸,在关怀病房的暖气里,他起了层薄薄的汗,惨白的脸颊也有了血色。睡得那麽安然,没半点心思。恍惚里,好像看到他人生前面二十多年,都是这样没有烦恼地大睡。
那样本来欢喜满足的人生,就被精心策划断送。
这如果是一出戏剧,霍遥山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大笑,他应该快意了,如果胸腔的痛楚不是那麽深,不是那麽胆颤心惊。
那一点难以忽略的绝望,不知道从身体哪个部位,癌细胞一样蔓延,一呼吸,就跟着泊泊流出怆痛。
头脑钻心烫痛里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在病房的“滴——”“滴——”声里,慢慢变冷。
冷静下来,霍遥山还是犹疑自己没有清醒,不能合眼,竟然丝毫睡意都没有。
一直到窗外面台风的声音都变小,林在云的呼吸声仍然那麽平稳。
“我爱你。”霍遥山道。
怪不得林在云不相信,连他自己都半信半疑了这麽久。他怎麽会真的爱上他。他一遍遍骗自己,帮他是为了亲手报复他,难怪林在云不信他。
霍遥山一夜没有睡,秘书订了航班,提醒他回来处理经济法庭的事。
他长时间缺席董事会,事情进展很不妙。本来相信他的人,也都变了旗帜。
他一个电话也不接,坐在恒云顶层的办公室里,看着面前的文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听到有人和他汇报什麽……事态紧急,他不能再想了。
霍遥山回神,从秘书手里接过汇报书,翻看着又走了神——林在云坐在这里的时候,他还防着他,桌上一直没放过什麽机密文件。
所以到现在,所有文件档案还是秘书室那边送过来。
当时那麽自负聪明,竟然想不到这出复仇的戏码,会荒腔走板唱到戏假情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