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看清是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本能的惊慌,像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想要低头躲藏。但随即,那惊慌被一种混合着理解丶悲哀以及一丝淡淡释然的眼神所取代。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痛苦,也看到了他身边已然不同的身份。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眸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此刻全部的狼狈与无奈。
这无声的对望,不过短短几秒,却仿佛耗尽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
“陈盛?”
身後传来黄美玉带着疑惑和不悦的呼唤。她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如刀,先是在陈盛脸上剐过,随即又狠狠瞪向远处的菊香。
陈盛猛地回神,像是被从一场大梦中惊醒。他仓促地收回目光,甚至不敢再回头看菊香一眼,强迫自己转过身,面向脸色不善的新婚妻子。
“没什麽,只是觉得这榕树生得茂盛。”他听到自己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解释道。
黄美玉冷哼一声,没有戳破,但眼神里的寒意更重了。
陈盛随着她离开,每一步都感觉踩在针尖上。他能感觉到,背後那道安静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新婚之初,黄美玉是怀着所有闺阁女儿对婚姻的憧憬踏入陈家的。她出身尊贵,是正房的嫡出小姐,如今又嫁入门当户对的陈家作正房奶奶,一切都理应是完美的。最初的几天,她努力扮演一个温婉得体的新妇,对祖母和公婆恭敬有加,对下人也力求宽厚,内心深处,更期待着与夫君举案齐眉。
然而,冰冷的现实很快击碎了她的幻想。
红烛高照的洞房夜,她顶着沉重的头冠,心如擂鼓般等待夫君来掀起盖头,等来的却是他和衣躺在窗边榻上的背影。起初,她以为他只是累了,或是害羞。可一夜,两夜,三夜,他始终如此。
她尝试过鼓起勇气,用细若蚊蚋的声音提醒:“夫君,夜深了,该歇息了。”
他要麽恍若未闻,一动不动,要麽便用仿佛对待陌生人的语气回应:“你先睡。”若她再多言一句,他甚至会直接起身,拿起外套离开房间,留下她一个人对着满屋刺目的红色,羞愤难当。
在人前,陈盛会维持最基本的礼节,与她一同用膳,在长辈面前偶尔交谈一两句。但只要离开他人的视线,那层薄薄的礼貌便瞬间消失。他从不主动与她交谈,她的问话,他也只用最简短的词语应答。
她试图关心他,为他布菜,他会生硬地说“我自己来”。
她提起娘家送来的新奇玩意儿,想引起他的兴趣,他也只是淡淡一瞥,说“放着吧”。
她甚至刻意打扮,穿上最时新的衣裳,戴上最璀璨的首饰,他却连一个欣赏的眼神都吝于给予。
那种无处不在的冷漠,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缠绕,让她窒息。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示好,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显得自己越发可笑。
委屈丶不解丶还有一丝被羞辱的愤怒开始在她心中积聚。她是金尊玉贵的黄家大小姐,何曾受过这等轻慢?她看着那个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的丈夫,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场被所有人称羡的婚姻,从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笑话。
初婚的阶段,就在这种一方努力靠近却不断被推开,一方坚决回避不留丝毫馀地的诡异氛围中,迅速流逝。黄美玉眼中新嫁娘的光彩,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冰冷中,一点点黯淡下去,逐渐被一层幽怨的阴影所笼罩。
婚後约莫半月,一日清晨,陈盛被叫到了陈父的书房。
书房里弥漫着雪茄和旧书本的气息,陈父端坐在巨大的红木书桌後,神色严肃,不怒自威。他没有绕圈子,直接切入主题,语气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通知,而非商量。
“成家了,便是大人了。整日无所事事,像什麽样子。”陈父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儿子,陈盛垂着眼,站在那里,依旧是一副抽离的模样,仿佛父亲谈论的事情与他无关。
“码头那边,我们家和洋人合股的那间贸易行,以後由你去照看。”陈父将一份文件推至桌沿,“里面是一些主要的客户和往来账目,你尽快熟悉起来。下周一就去上班。”
这是一种典型的家族安排。给予一份体面且重要的産业,既是对他新婚的“奖励”或“安抚”,也是将他正式纳入家族生意体系,用责任和实务来束缚他,磨砺他,希望他能因此成熟定性,彻底收心。
陈盛沉默着,没有表现出欣喜,也没有反抗。他深知这是无法拒绝的宿命的一部分。结婚,然後接管家族生意,成为一个合格的光耀门楣的陈家人。
他上前一步,拿起那份沉甸甸的文件,指尖触到冰凉的纸张。
“是,父亲。”他低声应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了无生气的样子,陈父眉头微蹙,似乎想再训诫几句,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去吧。多用点心,别辜负了家族的期望。”
陈盛拿着文件,转身离开了书房。文件的重量在手中异常清晰,那不仅仅是几页纸,更是又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与这个他意欲逃离却无力挣脱的世界,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