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海风带着咸腥气,吹动着岸边的红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完美地掩盖了其他细微的动静。潮水正在退去,大片滩涂裸露出来,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陈盛穿着一身深色的粗布短打,提着一个破旧的鱼篓,看起来和任何一个想在退潮时赶海补贴家用的穷苦人别无二致。他在礁石的阴影里静静等待了许久,直到确认周围除了海浪声再无其他异响,才缓缓走出来。
他在一块粗糙的礁石旁坐下,默默地脱下鞋子,将裤管卷到膝盖以上。初冬的海水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的小腿,让他几乎打了个冷颤。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适应这温度,然後一步步走入那片平坦的沙地。
他并没有急着去捡拾那寥寥无几的贝类,而是像一头谨慎的耕牛,每一步都刻意加重了力道,用脚底丶甚至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去感知大地的反馈。
左脚踩下去,前脚掌微微下陷,是湿润但坚实的沙砾。
很好。
右脚迈出,脚跟却陷得深了一些,传来一种粘稠的吸力,是混合了淤泥的区域。他心中一凛,立刻记住了这个位置,并在心里将其标记为需要绕行或铺设垫物的危险地带。
他就这样深一脚丶浅一脚地走着,在脑海中精确地绘制着一幅“土壤承重地图”。从水边到高地之间,哪一段是坚实的“快速通道”,哪一段是松软的“危险泥潭”,都被他一一标注在心。
接着,他向着更深的水域走去。
海水渐渐没过了他的膝盖,冰冷刺骨。他放慢脚步,身体微微前倾以对抗浮力,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脚底。
他的赤脚此刻成了最精密的探测仪。脚掌清晰地感受到海底的坡度。总体是平缓的,沙质细腻,没有突兀的岩石,也没有令人心惊的突然凹陷。这至关重要,一个平缓的斜坡意味着小船可以平稳地靠近,船员和物资可以安全地上下,而不会因突然的落差失去平衡或搁浅。
他一边感受,一边在心中默数着步数,估算着水深。直到海水快漫到大腿,感觉水温的刺骨程度已接近极限,他才缓缓停下,最後用脚底仔细地“扫描”了一遍脚下的区域。
海水已经没到了陈盛的腰部,刺骨的寒意几乎让他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他正全神贯注地用脚底感受着水底的坡度,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然而,就在他准备再向前试探一步时,异变发生了。
他落脚之处,看似与其他沙地无异,但下面的泥土却异常松软,仿佛是被人挖空後又用浮沙草草掩盖。脚底猛地一滑,重心瞬间丢失,他整个人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便向後一仰,直直地栽进了冰冷的海水里!
“噗通!”
落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咸涩的海水猛地灌入他的口鼻,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更可怕的是,他感觉到右脚的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在滑倒的瞬间,它可能重重地扭了一下,或者磕在了隐藏于淤泥下的硬物上。
求生的本能让他奋力挣扎,双臂胡乱地拍打着水面。剧烈的头痛因为缺氧和惊吓也趁势袭来,像一把凿子在他的颅内敲击。
“不能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像闪电般划过他混乱的脑海。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屏住呼吸,忍着脚踝的剧痛和头颅的胀痛,用尚能活动的左腿蹬水,双臂努力划动,试图稳住身体,将头探出水面。
“咳!咳咳咳!”当他终于浮出水面,立刻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他第一时间不是检查自己的伤势,而是惊恐地望向岸上日军岗哨的方向,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
幸运的是,今晚风浪声不小,他那一声落水响动似乎被海浪拍击礁石的轰鸣声所吞没。岸上没有任何异动,探照灯的光柱依旧按照固有的节奏扫过远处的海面,并没有聚焦到这片黑暗的角落。
他不敢久留。忍着右脚踝传来的阵阵刺痛和熟悉的头痛,他咬着牙,用最狼狈的姿势,几乎是半爬半游地挣扎着回到了坚实的岸边。湿透的衣服紧紧裹在身上,沉重而冰冷,在海风中让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瘫坐在礁石後面,急促地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就着微弱的星光检查自己的右脚踝。那里已经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
这次意外,让他付出了受伤的代价,但也验证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这片看似理想的水域,潜藏着未知的危险。那个松软的陷坑,必须在他的“地图”上被标记为危险禁区。
确认无误後,他转身,沿着那条刚刚在心中绘制好的最坚实的“快速通道”,稳步返回岸边。
重新穿上鞋子时,他的双脚已经冻得麻木,嘴唇也有些发紫。但那双隐藏在镜片後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清晰而冷静的光芒。黑石角登陆点的土壤承重与水下地形这两项最关键的数据,已经被他用这种最原始也最可靠的方式,牢牢地刻印在了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