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声,穆正熙握着蒋文卿的手,掌心轻抚过绵软带着凉意的脸颊,坚持了这麽久,文卿,你也很辛苦吧。
如果找不到逃逸的出口,那麽在另一个时空,一定要平安健康幸福地活下去。
面对蒋文卿的离去,穆正熙表现出前所未有平静,甚至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至少在所有人面前。曾媛看着他沉静的面容,有礼有节地接待宾客,那个二十四根肋骨根根写着叛逆的小孩终于有了点她和丈夫要求的稳重模样。
但不知道为什麽面对定义上为长大了的穆正熙,反而让她没由来的阵阵心慌,有什麽正从指尖飞速地溜走,再也抓不住了。
属于蒋文卿名下的财産除了家属院那套房子由外孙穆正熙继承外,其馀的都归女儿曾媛所有。
葬礼结束後,律师将蒋文卿立下遗嘱之时写下的一封信交给了穆正熙。
穆正熙回了趟家属院,敏霞将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属于蒋文卿的所有东西穆正熙都没让她扔,归置如常。
在房间床头柜上锁的最後一层,放置着一个铁皮盒子,盒子里面是放置着八封家书信件,还有几张被撕裂後而又拼接起的照片。
在蒋文卿的镜头里,最先作为主角的其实是女儿而不是外孙。
这个铁盒一直到穆正熙三十二岁时家属院拆迁才被发现,如今被提前揭晓了存在。
滑雪事故後的穆正霆救回一条命但成为植物人的事实将曾媛彻底击垮,她的躁郁症病情加重,穆正熙避无可避地成为她怒火的载体。
在一次难得的清醒平静下,穆正熙第一次发出乞讨般的质问,寻求一点能够让他继续承受下去的母爱。
换来的是曾媛更加歇斯底里的崩溃,“那你希望我怎麽做?我还要怎麽做?你也拥有了我妈妈全部的爱啊,你已经拥有了我妈妈全部的爱这样还不够吗?”
原来是这样子,他们母子竟可笑地相像到如此地步,嫉妒与渴求共生缠绕,将他们死死地困囿在答案之内。
穆正熙回到家。
敲响曾媛的书房。
“进。”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微弱的台灯,堪堪映着书桌後一张疲倦的脸庞,推门而入的人带来室外的一束光,穆正熙将手上的盒子放在书桌上,斟酌了一下措辞,“你妈留给你的。”
曾媛视线从穆正熙身上滑向那个生锈的铁盒,拧了下眉,没有第一时间伸手拿过。
穆正熙说:“我小的时候她最常说的话就是我和你长得很像,我猜想这就是为什麽她反对你把我留在云杉寺,一定要把我接回来的原因。”
其实还有想问的问题,但此刻也没有意义了,穆正熙说完就退出了书房。
曾媛伸手拿过那个铁盒,手掌放在冰冷的盒面上,许久,才鼓起勇气般将盒子掀开。
打开的那一瞬间,眼泪决堤。
那麽多的恨,恨她将她丢下,恨她热爱的事业,恨她果决强硬的性格,到头来,其实是最恨她不爱她。
城墙的崩塌远比筑起时更容易让人伤亡。
穆正熙小心地用刀片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白色信纸,纸上的字迹工整清晰。
我是你的姥姥,蒋文卿。
这是我们在云杉寺见面那天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你看着我很好奇,你没喊我姥姥,但记住了文卿两个字。
写这封信的今天是2002年6月17号,你的小学毕业典礼,很快在九月份你将迎来12周岁的生日,也将正式成为一名初中生。
作为你的姥姥,我很庆幸没有错过今天这个重要的时刻,但作为母亲的我,却一生都在错过你妈妈的成长,我是个只负责了生育但没能负责养育的不称职母亲。
这份补偿是我作为母亲最後能够给予女儿的全部,所以很抱歉,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这个决定。
我私心地希望在你接收到这封信的时间能够来得晚一些,在你成年之後亦或是更贪心一点是在你成家有孩子之後,但如若不然,无论发生什麽,都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照顾好自己。不用成为太厉害的人,就做一名普通平凡,偶尔幼稚的大人,这就是我对你的全部期望。
你的姥姥,蒋文卿留。
成长不是进化掉眼泪,而只是自我剥夺掉一些从前觉得理所当然可以落泪的权利。
金鱼的记忆是否真的只有七秒,如果真的只有七秒,那是不是意味着每天的朝夕相处中要重复无数次的遗忘和相识,对于彼此的记忆永远只停留在最初的自我介绍。
可这样他们又该如何谈及爱。
姜嘉蔚看着鱼缸用等姜嘉一洗完澡的间隙发一会呆。
春雨淅淅沥沥地落,繁重的课业携裹着时间往前滚,飘渺虚无的思绪就如空气中的尘埃,一张试卷的重量都足够让它不自量力。
梅雨季,每个毛孔呼吸间都带着水汽,教室就变成了一汪长满绿藻青苔不流动的水塘。
直到来自许悦的消息炸开了平静的池面,水纹一圈一圈往外荡漾开来。
怀孕打胎这样的字眼落在一位未成少女的身上,像一桶猝不及防的红漆,带着粘稠的腥气覆盖在她原本干净的人生门楣。鄙夷却又滚着不知意义何为的怜悯言语发酵在潮湿的空气中,霉菌就势滋长而起。
青春的生长痛原来不仅仅只是来自撑开皮肉的骨骼,还在于胸腔内那颗过早地丶被迫地催熟的心,膨胀的敏感与重量挤压着稚嫩的脉络,更让人窒息。
姜嘉蔚坐在张超身後往上两级的台阶上,单薄的肩胛骨是新生的脆弱羽翼,勉强撑起宽大的校服外套,弓起的背脊颤抖着,埋下头颅于臂弯中,放声的哭泣都是对这个年纪自尊心和男子气概高筑的不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