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一条隐形的潮缓慢涌上来,又退下去。她在潮边踩了一脚,鞋底湿了,心里却是热的。她醒了,对着天花板直愣愣看了一会儿,然後把被子蒙过头,闷声笑:“做梦也给自己过节,云和,你可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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産检那次,医生把听诊器按在她肚皮上,室内“咚咚丶咚咚”响成一条小路。她忽然坐直,眼眶一热,鼻音发紧:“小家夥,节拍不错啊,必须随我。”
医生笑,他也跟着笑。她于是瞪他:“你笑什麽?你该紧张,懂吗?紧张。”
他立马就从善如流的“学会了紧张”,把手心握得发热。她看了看,心里软成泥。
回家路上她忽然说:“老沈,有没有觉得,我们的日子顺得有点过分?”
“嗯?”他握方向盘,侧脸很安静。
“就……像电视剧,把高能和雷点都剪干净了,只剩温柔。”她叹口气,“这不太像我人生。我人生向来都是一团糟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越顺,我这心里就越打突。”
他没说话。风从车窗缝里哧啦一下吹进来,带着海水的咸味。她鼻尖发痒,打了个喷嚏,笑了:“算了,不管了。老娘就享受两天高级剪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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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出生的那天,她痛得嗷嗷叫,骂天骂地骂到祖宗十八代,骂完突然抓住他的手:“你帮我把老天掰开一条缝,我要喘气。”
“给你。”他把额头贴到她额头,气息稳得像从海底过来的风,“跟着我,进,出。进——出——”
她真的跟着,像傻子一样听话。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听他的话,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她不记得。像是一直——一直都是这样。
孩子“哇”了一声就安静了,小小的脸皱成一片,丑得很。她盯着他看:“这小子看起来就有心事。”
“他在看你。”他把孩子抱近一点。
“看我什麽呀?看我发福?”她哼一声,“看就看,妈好看得很。”
她乐。乐着乐着眼泪掉下来,掉在孩子额头,她赶紧用袖口擦,“哎呦对不起,妈不哭了,妈是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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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孩子,生活不再精致,就像锅里多了烟火的糊边。她抱着孩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唱走调儿的儿歌,唱到一半忘词就开始胡诌:“小潮小潮,长得高高,今天不哭,明天也要笑……”
他站在一边,看她把孩子举高丶又轻轻放下,整个人乐得像个猴儿。她回头瞪他:“你别站着,来,过来拍嗝。注意力给我集中,拍轻了没用,拍重点儿。”
他照做。孩子“嗝”了一声,她双手一叉腰:“看吧,我是专业的。”
夜里孩子照旧大哭。她抱起来来回晃,头发乱成一窝麻,嘴里骂骂咧咧:“谁家祖宗半夜开演唱会?你给我闭麦——哎哟行行行,祖宗,您继续,我伴舞还不成吗?”
他递过来水,她一口闷,“谢了,老沈。”又抱着孩子往他怀里一塞,“轮换制,不然我迟早得猝死。”
他接过去,姿势极其认真,像抱着某个古老的仪器。孩子在他怀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她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吃味:“你是不是用了异能作弊?”
“他知道是我。”
“切,果然还是爹的风评更好。”她说完这句,盯着他半晌,又突然蹙眉,“等会儿……你怎麽一点没老?”
“什麽?”
“你,脸。你看啊,我生完孩子,这黑眼圈都能抹墙了,你还是清汤挂面一碗,白得晃眼。”她双手捧他脸,“坦白从宽。”
他低低地笑:“你还是很漂亮。”
“胡说八道。”她松手,“算了,今天先放过你。”
她转身出门,心里却“登”地一下:这句话她以前也说过,好像,是在一个更冰冷的地方。她站在门口怔了两秒,回过头对他摆摆手:“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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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记不住小事。钥匙老丢,手机老忘,锅里烧水忘关火,幸好他眼疾手快。她自嘲道:“老娘这脑子,可能是把以前记的废话都清了,空出点地儿装正经事。”
“正经事是什麽?”
“你和孩子。”
她说完,自己都被肉麻到了,忍不住“呸呸”两声,又笑,“算了,这句给你用十年。”
他于是笑着“收下”:“我会记住。”
她也开始察觉另一些不对劲:小区里的人总是那些脸,超市的收银员永远那个女孩,笑容像按流程表出来;天气格外‘配合’,想晒衣服就天晴,想赖床就下雨;地铁永远不挤,像她在一个安排周密的城市里被温柔地托着走。她站在路口,盯着红绿灯发呆——红灯像潮水,绿灯像退潮,谁在按按钮?她忍不住笑出声:管它呢,谁按谁有理,我先过马路。
但她也不是全然糊涂。晚上她靠在他肩上看电视,忽然说:“老沈,我要是说,这一切可能……不太真实,你打不打我?”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