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宇轩伏在地上,剧烈喘息,喉咙里全是泥腥味。他没有回答,只是用尽最後一丝力气,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後的清醒。怀里的血符,隔着冰冷的泥浆,依旧固执地散发着微热。
“把他扔到新什去!”屠睢失去了兴致,不耐烦地挥挥手,“明日卯时初刻,校场点卯!迟到一息,全什连坐!滚!”
他被两个新兵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向分配给他们的营帐。那营帐低矮破旧,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汗臭。里面已经挤了七八个人,都和他一样狼狈不堪,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瑟瑟发抖。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喘息和偶尔几声控制不住的抽泣。
一个看起来比萧宇轩更瘦小的少年凑了过来,递过来一块黑乎乎的丶硬得像石头的糠饼,小声说:“给…给你…我叫盛果,也是陇西来的…隔壁村的…”
萧宇轩擡起头,借着帐外透进的微弱火光,看清了盛果的脸。那是一张典型的农家少年的脸,颧骨突出,面色焦黄,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很大,此刻盛满了同病相怜的恐惧和一丝小心翼翼的善意。
萧宇轩没有接饼,只是死死盯着盛果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此刻的狼狈——满脸污泥,头发黏成一绺绺,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你…你刚才真敢…”盛果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後怕的颤抖,“那可是屠睢伍长…会死人的…”
萧宇轩依旧沉默。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饼,而是猛地抓住盛果递饼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盛果痛呼一声,糠饼掉在地上。
“记住!”萧宇轩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恨意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在这里…骨头软,死得更快!”他松开手,不再看盛果惊惧的眼神,只是摸索着胸口的位置,隔着湿冷的泥衣,感受着那一点滚烫的烙印。
活下去。像狼一样活下去。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酷寒,营地里死寂一片。突然,一声凄厉尖锐的竹哨声撕裂了沉寂,如同鬼魅的嚎叫,瞬间刺入每一个沉眠的耳朵。
“呜——呜——”
紧接着,是屠睢那炸雷般的咆哮,响彻整个材士营区:“点卯——!全什集合!十息不到!连坐!鞭笞二十!”
如同冷水泼入滚油,死寂的营帐瞬间炸开!惊恐的喊叫丶慌乱的碰撞丶手忙脚乱的穿衣声丶还有被踩到脚的痛呼交织在一起。萧宇轩几乎是哨响的瞬间就从冰冷的草席上弹了起来,身体各处传来的酸痛让他动作一滞,但他咬着牙,凭着昨夜烙印在骨子里的本能,飞快地套上那身同样冰冷丶散发着霉味的赭色深衣。旁边的盛果吓得手抖,怎麽也系不好腰间的草绳。
“快!”萧宇轩低吼一声,一把扯过盛果的草绳,胡乱打了个死结,拽着他跌跌撞撞地冲出营帐。
寒风如同冰刀,瞬间刮透了单薄的衣衫。校场上已经点起了数十支火把,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屠睢和他手下几个军吏铁青的脸,如同庙里的恶鬼。许多新兵衣衫不整,连滚带爬地冲向集合点。
“站好!列队!”军吏的鞭子如同毒蛇,在空中抽打出“啪啪”的爆响,毫不留情地落在动作稍慢的新兵背上,立刻带起一道血痕和凄厉的惨叫。
萧宇轩拉着盛果,拼命挤入混乱的人群。他强迫自己挺直脊梁,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屠睢那如同铁塔般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身体的颤抖和刺骨的寒冷。胸口的血符,在这混乱与压迫中,如同一点不灭的星火。
混乱持续了足有半刻钟,队伍才勉强排成歪歪扭扭的几列。屠睢背着双手,鹰隼般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到的新兵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哼,一群废物!”他啐了一口,声音冰冷,“今日第一课——‘立’!”
“都给老子站直了!头顶天!脚抓地!腰杆子挺起来!眼神给老子往前看!像根钉子!钉死在地上!”屠睢咆哮着,亲自示范了一个标准的秦军立姿。他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纹丝不动,一股无形的煞气弥漫开来。
“站!”命令如铁锤砸落。
少年们慌忙模仿,挺胸擡头。然而,久经沙场的站姿,岂是这些从未受过训练的农家少年能轻易掌握的?肩膀歪斜,腰背佝偻,双腿打颤者比比皆是。
“你!腰塌了!”屠睢大步走到一个少年面前,手中的殳柄毫不留情地捅在他的腰眼上。少年惨叫一声,痛得弯下腰去。
“废物!”殳柄顺势重重砸在他的小腿肚上,少年噗通跪倒在地。
“还有你!腿抖什麽抖?!没骨头吗?!”鞭子呼啸着抽在另一个新兵腿上。
整个校场变成了刑场。呵斥声丶鞭打声丶惨叫声丶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
萧宇轩死死咬着牙,调动起每一块肌肉的力量,对抗着身体的酸痛和寒冷带来的颤抖。他强迫自己擡起头,目光越过屠睢凶悍的身影,投向远处营盘边缘高耸的望楼。望楼上,值哨士兵的身影在晨曦微光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剪影。他想象着自己就是那根楔入大地的木桩,任凭风吹雨打,纹丝不动。怀中的血符,是支撑他不倒的唯一热源。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汗水混着昨夜残留的泥浆,从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双腿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全靠一股顽强的意志在支撑。旁边的盛果身体晃得厉害,牙齿格格打颤,眼看就要坚持不住。
“站稳!”萧宇轩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不动声色地用肩膀微微顶了一下盛果。
盛果浑身一颤,似乎被这微小的支撑惊醒,深吸一口气,再次挺直了些。
屠睢如同鬼魅般在队列中穿行,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姿态。当他走到萧宇轩面前时,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这个昨夜敢在他面前硬扛的少年,此刻站得异常笔直。尽管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汗水混着污泥在脸上划出沟壑,但他的腰杆挺得如同一杆标枪,眼神死死钉在远处的望楼上,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专注和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倔强?甚至在那倔强的深处,屠睢捕捉到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丶属于猎食者的光芒。
屠睢的刀疤脸微微抽动了一下,鼻子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他没有挥鞭,也没有呵斥,只是脚步稍顿,便走了过去,继续巡查下一个倒霉蛋。
就在萧宇轩感觉自己的意志即将被身体的极限压垮时,屠睢那如同赦令般的吼声终于响起:
“停——!原地休整半刻!谁敢坐下,老子打断他的腿!”
紧绷的弦骤然松开,队列里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粗重喘息和压抑的呻吟。许多人直接瘫软下去,又被军吏的鞭子抽得跳起来。萧宇轩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只是剧烈地喘息着,贪婪地吸着冰冷的空气。他看向盛果,盛果也正看向他,两人眼中都带着劫後馀生的庆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靠。
休整的时间短暂得如同白驹过隙。屠睢的吼声再次炸响:“下一课——‘行’!”
“听鼓!看旗!闻金!”屠睢的声音如同洪钟,“鼓进!金退!旗指何方,兵锋所向!乱一步者,视为乱阵!杀无赦!”
沉重的战鼓在校场一侧擂响。“咚!咚!咚!”声音低沉雄浑,如同大地的心跳,带着一种令人血脉贲张又心生畏惧的节奏。
“进!”屠睢手中令旗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