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朱雀大街平整的青石板,辘辘声单调而沉闷,仿佛永无止境地敲打着这漫长的旅途。空气里带着北地特有的凉意,卷动着钦差仪仗那抹刺眼的明黄旗帜,使其在风中无力地翻卷。
紧随其后的金鳞卫残存人马,甲胄虽依旧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却再也遮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惊惶。整支队伍沉重地挪动着,像一头在荒原上挣扎了太久、遍体鳞伤的巨兽,终于拖着残躯,踏入了大周王朝的心脏——帝都。
高耸的城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城门洞开,如同巨兽的口,无声地吞噬了这支饱经风霜的队伍。队伍前方,项易端坐于一匹温顺的白色骏马之上。
他身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色锦袍,外罩一件银狐裘领的玄色披风,愈衬得那张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眉宇间萦绕不散的病弱之气挥之不去。他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仿佛是被这帝都喧嚣鼎沸的人声车马吵得不适,又似是在闭目养神,积蓄着所剩无几的精力。
只有离他最近的石头等几名贴身护卫,才能敏锐地感知到那份沉静如水的表象之下,如同深海潜流般汹涌而冷静的警觉。他的身体姿态看似松弛,实则每一块肌肉都处于一种微妙的张力之中,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的不测。
韩承嗣早已换乘了一顶簇新的青呢小轿,厚实的帘幕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落马坡那场惊心动魄、几乎让他命丧黄泉的伏杀,如同跗骨之蛆,每每想起,都让他心底泛起一阵寒意。尤其是项易那双在混乱中依旧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眸子,更让他不寒而栗。
甫一入城,韩承嗣便迫不及待地以需即刻入宫面圣复命为由,带着同样惊魂未定、脸色苍白的岳峙和残余的金鳞卫亲兵匆匆离去,只留下一个看似恭敬、实则眼神闪烁的心腹幕僚,象征性地协助安顿这位身份敏感的南疆世子。
“世子,驿馆到了。”石头低沉平稳的声音响起,他驱马靠近项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项易耳中。
驿馆位于城西,是朝廷专门用以接待外藩使节及重要官员的馆舍,规模颇大,朱门高墙,自有一番气派。那引路的幕僚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假笑,趋前一步道:“世子,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此处听竹苑最为清幽雅致,环境极佳,远离主道喧嚣,最是适合殿下静养身体,还望世子勿嫌简陋。”
项易只是微微颔,并未多言。在驿馆小吏的引领下,一行人穿过几重门廊,终于进入了听竹苑。庭院不大,倒也名副其实,几丛修竹疏密有致地掩映在墙角屋后,青翠的竹叶在微风中出沙沙轻响,确有一股闹中取静的意味。
然而,这刻意营造的清幽之下,项易那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却能清晰地捕捉到无数道从暗处投射而来的目光——或审视、或算计、或好奇、或冷漠,如同无形的丝线,交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将他笼罩其中。
“石头,清场。按蜂巢布防。”项易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感,语缓慢,字字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
“喏!”石头应声干脆,眼神瞬间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简单地向后扫了一眼。阿苏、雷洪、无影、鬼手四人如同上紧了条的最精密的机括,闻令而动,瞬间散开,各自占据院落的关键位置。
雷洪那铁塔般魁梧雄壮的身躯往院门内一站,如同立起了一尊门神。他那柄巨大的撼山锤“哐”地一声重重拄在地上,青石板似乎都微微震动了一下。一股凶悍无匹、如同实质般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震得那引路的幕僚和小吏脸色煞白,连连后退,慌忙告退溜走。
无影的身影则如同融化在了摇曳的竹影与建筑的阴影之中,气息几近于无,身形几个闪烁,便彻底消失在院落的各个角落、梁柱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鬼手则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幽魂,沿着院墙内侧快地游走了一圈,他那双枯瘦如同鹰爪般的手指在墙角、门缝、窗棂等极易被忽视的细微处轻轻拂过,留下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特殊气味的细微粉末。
阿苏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无害、甚至有些腼腆的笑容,但他的目光却如同最机敏、最警惕的猎隼,快而精准地扫视着院落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处可能藏身的角落、每一个利于窥探的制高点,确认有无早已埋下的暗桩或窥孔。
石头本人则快步进入主屋。他的动作迅捷而专业,如同在战场上搜索敌情。他仔细检查了床榻的每一个角落、掀开被褥、敲击床板;审视桌椅的构造,特别是桌底和椅面;抬头查看梁柱是否有新近凿挖的痕迹;
甚至俯身在地板上缓缓移动,用指尖感受地砖的接缝和平整度;最后,他掀开了香炉的盖子,仔细查看里面的灰烬成分和燃烧痕迹。
片刻后,他回到院中,走到项易身侧,压低声音,简洁地汇报道:“世子,屋里干净。外头…雀眼不少,左前方那棵老槐树上、西面墙头第三块瓦片下、还有隔壁那座小楼二层的窗户后面,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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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知道了。”项易拢了拢披风,将身体更严密地包裹在温暖的狐裘之中,声音平静无波,“放雨燕,给家里报平安。让京城夜枭盯紧韩承嗣和岳峙的动静,尤其是他们入宫后的反应,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
“明白!”石头立刻从腰间一个毫不起眼的皮质挎包里取出一个特制的、比小指还细的金属信筒,用随身携带的炭笔和只有他们内部才懂的复杂密语快书写起来。
与此同时,阿苏从袖中摸出一个精巧的、如同竹笛般的哨子,放在唇边,轻轻吹出几声婉转清脆、完全模仿雀鸟鸣叫的哨音。
哨音刚落片刻,一只灰扑扑、混在帝都无数麻雀中毫不起眼的小雀鸟便扑棱棱地落在院墙头,歪着小脑袋看着阿苏。阿苏动作麻利地将信筒牢牢绑在鸟腿上,轻轻一挥手,那只灰雀便振翅而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帝都铅灰色的天空,向着遥远的西方飞去。
简单安顿下来,项易只略作休整,便更换了一身稍显庄重的玄色常服。虽然依旧是那副苍白病弱的少年模样,但眼神却沉静如古井深潭,幽深难测。
“石头,备礼。阿苏、无影随行。雷洪、鬼手守家,按铁桶戒备。”项易简短地下令,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喏!”五人齐声应道,没有丝毫拖沓。石头迅从行囊中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礼盒,不算奢华张扬,但用料考究,包装得体,足以显出对拜访对象的尊重。
阿苏和无影则如同项易的影子,一左一右悄然立于他身后半步之处。两人都收敛了全部气息,如同最寻常的随从,然而他们的感知却如同无形的触角,早已将周遭数丈内的风吹草动尽数纳入掌控之中。
车马再次启程,车轮碾过帝都的石板路,目标明确——前往左都御史沈刚锋的府邸。
沈府位于城东文官聚居的清平坊。黑漆大门略显古旧,透露出岁月的沉淀,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书两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大字“沈府”,透着一股历经风霜的厚重与肃穆感。
没有金钉朱户的炫耀,没有狰狞石狮的镇守,与周围一些雕梁画栋、门庭若市的豪奢府邸相比,显得格外内敛而简朴,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石头上前,将一份素雅的名帖递交给门房。门房是一位眼神沉稳、举止有度的老仆。他接过名帖,只扫了一眼上面的名讳和落款,目光便迅在项易苍白却难掩贵气的面容上停留片刻,随即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透着恭敬:“世子安好。我家老爷已在书房等候多时,请随老奴来。”言语间没有丝毫多余的客套与询问,显然沈刚锋早有交代。
府邸内部一如门面,简朴清雅。脚下是平整的青砖铺地,缝隙间偶有细小的苔痕,更添一份幽静。庭院中花木扶疏,虽非名贵品种,却也修剪得宜,透着一种自然生长的书卷清气。穿过几重干净整洁的院落,引至一处更为僻静的独立小院。院中几竿翠竹挺拔,一座小小的太湖石假山点缀其间,形态古拙。书房窗明几净,透着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