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下午四时,是已然出现秋暮夜色的天。一道暗红的夕照,仿佛铁灰色的阴云扯出破碎的血,赫然抹在巨幅穹顶。
秦娇妮的肉色羊皮手套里捏着四个银闪闪的新大洋,一并给了黄包车夫。杠上铃一咯噔,车停,她的长腿落在地上,稳了一稳,猛地起身。新式孔雀绿的洋装拖到小腿,冷风里飘飞着。
咖啡馆里立时就有一两句窃窃私语了,目光也很艳羡,还有些嫉妒。孔雀绿,那是爱美又有钱的小姐们也不敢买的颜色。谁都晓得这套洋装只有米白和珠灰是配年轻小姑娘的,孔雀绿和宝石蓝又只有後者能搭上黄种人的皮肤。神秘兮兮又高不可攀的幽绿,似乎天生与上海本地女人们犯冲,小的穿了显老,老了穿的显黑,买的人实在很少。
终于,落在高鼻头深眼窝的秦娇妮身上,找对了人,能安心托付了。
秦娇妮,似也不愿辜负这样的机会,深栗色的长发烫成大波浪,比从前更像洋人。须知洋人在上海总是更受追捧一些,于是她又得到了风光无限的几年之後又一次非凡的待遇。这样的衣衫,配新式软边帽,珍珠手袋,一双长腿踏在深墨绿色的高跟鞋里。
秦娇妮焕然一新,端咖啡的侍者自然未看出她下等娼妓的身份,小心而有礼地躬身来问。
“小姐,请问几位?”
“……两个人。”
“好的,请来这边坐。”
香浓的咖啡斟上来了,秦娇妮忽然生出一种刻骨的寒冷,直到此时,她才觉得自己或许是要沾染人命的了。于是仿佛为了掩盖这种恐惧,她急切地喊侍者来,颤抖着翻开菜单,点了两块蛋糕,一壶果茶,一盘奶油饼干。
楼下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街头,秦娇妮狠狠地打了个冷战,指甲掐进肉里。
不多时,杨璧成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上。
“娇妮,你还好吗?”他是看出她的脸色很不好了。
“……恩。我只是有些怕。”她握着瓷白的杯柄,眼睛定定地望着咖啡。
“其实……我也有些怕。”杨璧成笑了笑,“但是,船走了就没事了。我想,应该是很快的吧。”
“啊啊,是很快的吧。”秦娇妮把头低了下去,她的愧疚感终于姗姗来迟,可已经来的太迟了。不过再回去一次,秦娇妮怕还是这样做的,不然哪里有钱来穿这身孔雀绿的大衣呢?
“多谢你,娇妮。”杨璧成很认真地感谢她了,“如果没有你帮忙,我一定没法做成这件事。”
“不,不必谢我。你……要是真的想……那就,那就找李祺卿罢。”她几乎要逃走了,然而终于找到一条路,李祺卿。秦娇妮看着杨璧成的脸,突然心绪坚定起来。愧疚感在那里淌来淌去,泛滥成灾,终究抵不过发狠之後心如磐石了。
啊啊,李祺卿……都是李祺卿让他这样做的,杨璧成若是有什麽事,去寻那厉害的有本事的师兄罢!
之後他们又聊了一些话,无非是写真真假假的故事,又说了几句桌上的西点。然而就在秦娇妮准备提醒他去码头的时候,杨璧成突然说:“……其实,这里是我到上海之後,第一次来的地方。从前我很少喝咖啡的,总觉得不习惯,不过……现在已经成了习惯。”
秦娇妮笑了笑:“你这话应当对和你一起喝咖啡的人说。”
可惜太迟了。
杨璧成与她握了握手,付了帐离开,很快消失在街头。
秦娇妮在咖啡厅里坐到四点四十五分,看了时间,预备离开。孙敬之的车应当五点整到的,来接她往另一个船口走。忽然侍者匆匆来了,殷切地说:“是秦小姐吧?有位先生找您。”
後头跟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脸色阴冷,眯着的眼里很有些凶意了。
他和杨璧成有一点点相像,但是又不像。秦娇妮知道他是谁,上一回两人还是笑颜以对。
“秦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