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邝琦一开始去的时候分不清南疆北疆,他到了乌鲁木齐,後来才知道天山以北是北疆,他在这里落脚,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适应这里的白昼。
他找工作,看似平常的每一天实际充满了动荡,他不需要以此为生,这个想法太奢侈了,他想打听人,又难以啓齿。只能先找到汉人抱团的地方,在这里,邝琦认识很多人,他们互为彼此人生的过客。
冯明很少联系邝琦,这一年中,跟邝琦通话最多的是林平和赵警官。
赵警官在找占新荀,因为占红星的死亡,占新荀的失踪,让他怀疑是否是占新荀杀了占红星。邝琦感到荒谬,他说占新荀不可能做这种事。哪怕邝琦心中也闪过万分之一这样的念头呢。可是邝琦坚决否认。赵警官说所以要找到占新荀。
後来邝琦登上去往新疆的火车,赵警官来送他,递给他一支烟,邝琦摇头说自己戒烟了。赵警官在月台跟邝琦说保持联系。邝琦知道即使自己再讨厌赵警官,也不得不跟此人保持一种良好的沟通。
平心而论,邝琦那个立场,很容易讨厌赵警官。赵警官知道占红星生前赌博的事情,也知道占新荀在帮他还债,尘世中这样的父子,有所纠纷也并不奇怪。
但邝琦害怕。邝琦本心是要找到占新荀,可是找到占新荀以後呢?把他交给警察吗?
在乌鲁木齐的夏天,有一晚,邝琦做了个一个梦,他梦见在二十二度的气温中,他找到了占新荀,他们抱在一起睡觉,他说他再也不讨厌夏天了。这样的夏天也不会让他长痱子。占新荀笑,手往他背心里钻,摸他的後背,他瑟缩着躲占新荀。占新荀碰他的肩胛骨,很强势的把他按进自己怀里,他们紧紧相拥。
邝琦听见自己说,你能不能不要走。
占新荀说不走。
後来气温开始变化,陡升至五十度,邝琦感到自己浑身发烫,占新荀像一个火球,邝琦一下把他推远了。邝琦如梦初醒道,你走吧,求求你,不要回来了,警察会找到你的。占新荀就像一团灰烬,熄灭了。
邝琦在噩梦中醒来,下意识摸自己的脸,是干燥的。他松了口气,後又怅然若失。他懊恼他每日每日纠结的情绪,一边想要见占新荀一面,一边又想占新荀再也不要出现。设若他能找到占新荀,那麽说明警察也能找到占新荀。邝琦想到这个结果就要倒吸一口凉气。
邝琦不是不信任占新荀,他只是怕,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林平的电话总是在夜晚打来,那时候太阳还没落下,邝琦不排斥接到他的电话,他有时候会帮邝琦去看冯明。冯明其实不怎麽需要林平来,因为家里有邝红。林平问邝琦什麽时候回来,邝琦说还没想好,林平就在电话里嘀咕,说你这也太像把自己流放了。
邝琦笑道:“我是在过自己的生活。”
林平不无犀利道:“那麽,以前怎麽不过自己的生活呢。”
邝琦望向远方,太阳还没有落,就像永恒那样,他说:“我以前不理解那些徒步登山和远骑的人,好像在吃苦。”他顿了下,有好几秒,长到林平从那其中品味到了一种苦涩,一个人要怎样生活才犯得着去理解别人的生活呢?邝琦接着道:“後来发现,这个世界上我不能感同身受的实在是太多了,我说我要发现人生更多的可能你信吗?”
林平想说不信,但那太像讨伐邝琦了,他开口道:“我信不信不重要,要你自己信。哥,我有假的时候去看你。”彼时林平已经在学校做体育老师了,他的生活彻底稳定了下来。
邝琦没让他来,很远,太折腾了。似乎从这时起,他跟林平的关系才又深入了一步。他们是在酒吧里认识的,好像只是对视一眼,就知道彼此是什麽人。于是内心那些无法言说的苦闷都倒给了对方。不同寻常的性取向让他们将彼此视作同类,那是一种人类害怕孤独而选择结交的方式,并不十分纯粹。当他们撇去那层本质,回归到日常生活当中,又恨不能不联系彼此,这样就能堂皇的过自己正常人的日子。
再到占新荀出现,邝琦无数次回想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占红星打乱了他和占新荀的阵脚,让他们都变得浮躁,不够深思熟虑。邝琦想再来一次的话,他应该不会借那五万块钱给占红星,那麽占新荀还会带着占红星失踪吗?占新荀是从什麽时候开始计划的?这是有预谋的吗,还是实在忍无可忍。
邝琦开始拿这件事苛责自己,他们处理的都不对,于是他们都在承担这个错误所带来的後果。理智来说,邝琦应该把占新荀忘掉,转而投入下一段感情。这麽想并没有错,邝琦没有义务等占新荀一辈子。占新荀自己说的,他们已经结束了。邝琦不应该萎靡不振,邝琦应该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可是这样的结果邝琦能接受吗?这就像天崩地裂,他们明明走的好好的,突然一阵动荡,将他们裂在悬崖的两端。邝琦在不停的下坠中感受到了无助,彷徨,他讨厌占新荀不跟他商量就擅作主张,他们之间应该有一场巨大的争执,最好是吵到两个人都翻脸,吵到邝琦泪流满面,然後他们再在一间屋子里面和好,反省自己。
邝琦讨厌占新荀对他自己那麽坏,占新荀分明可以做出一个不让自己那麽辛苦的选择,偏偏要走上一条不归路。每当邝琦想到占新荀在饿肚子,邝琦的心就会开始发酸,胃囊急剧收缩,好像邝琦这麽不舒服,就能帮占新荀分担掉一部分的痛苦。
这样的自我惩罚简直像是献祭。
但邝琦不怪占新荀,占新荀从小就生活在占红星的阴影下。据邝琦了解,占红星没有酒瘾没有烟瘾不打老婆孩子不拈花惹草,只是好赌。只是,邝琦想不到有一天他会用只是一次来形容罪大恶极。占新荀能怎麽办呢?他为什麽不选一个远一点的大学呢,不在本省就好了,去北京,去厦门,去广州。哪里不行呢?邝琦甚至开始想,占新荀也许是一个恋家的人吧,虽然表面上对家庭只字不提,学校却选的这麽近,就是为了回家方便。纵使再厌恶占红星,也还是想着有一天占红星能改过自新。
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麽用。邝琦总在漫长的白天任由自己的思绪飘荡。他想到大话西游,因为他想到月光宝盒,他想要时光倒流。如果每个人都拥有时光倒流的本领,世界岂不是乱套了。邝琦又想如果占新荀拥有了月光宝盒,那麽占新荀想回到什麽时候?邝琦摩挲着自己手上的茧子,莫名的,他想占新荀如果能穿越时空,可能会回到占红星染上赌瘾之前,占新荀会先给占红星机会,看占红星能不能改。如果占红星还是这个结局,也许占新荀就会回到占红星出生之前,借故把占红星除掉,哪怕自己也会跟着消失。
邝琦打了个哆嗦,依他对占新荀的了解,占新荀也许真的会这麽做。
在这里,邝琦看够了雪山,当山将人类包围,人其实就立在山的心脏里。人就拥有了两颗心脏。
邝琦再也想不到飞行了。纵使他在漂泊,他的根系被拔过,他的进化已经完成了。
二零零七年,邝琦从乌鲁木齐去到北京,一直待到北京举办奥运会。零八年,冯明生病住院,邝琦才回家。
冯明住院这事儿有林顺招呼,邝琦没操什麽心,他惊觉自己不过离开了两年多,冯明的白发怎麽跟霜一样,铺了满头。林顺穿着白大褂,叫邝琦哥,邝琦心里不知什麽滋味,不可避免的想到占新荀,林顺出去,给他们母子俩留空间。邝红在家带孩子还没来。冯明温和的视线让邝琦不知所措。
“不用回来。”冯明说,“林医生跟我说了,不碍事。”
邝琦拉过椅子坐在床边,给冯明削苹果,冯明端详他,没再像以前那样见面就问他找对象的事。他都三十来岁了,冯明也觉得时间快,谁也没饶过。
“你身体不舒服为什麽不跟我说。”邝琦低声,他不忍心再看冯明的白头发。
“想着疼着疼着就不疼了。”冯明面容平和,面对疾病,她不得不豁达。
邝琦跟她聊了会儿,邝红电话过来,说家里俩孩子没人看,她得等周末才能过来。邝琦把电话给冯明,冯明跟邝红说没事,让她在家看孩子,不用来。邝琦跟邝红说这里有自己看着,邝红没怎麽跟他唠,孩子一直在吵,她就把电话给挂了。
邝琦一直在陪床,冯明出院以後林平才跟邝琦联系,说一起见面吃个饭。邝琦说好。
林平把地点约在一家酒楼,看上去挺正式的,他也没跟邝琦说太多,邝琦琢磨了下,穿的稍显正式。没订包厢,邝琦到那会儿,赶上晚高峰堵车,林平很不好意思的跟他道歉,说自己可能晚一会儿,邝琦说没事。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对着菜单百无聊赖,然後就看见走进来的人了。
又是一个深秋,邝琦很少见到比占新荀还白的人,个儿高的有些不同寻常,眉骨也高,眼窝深,像外国人。邝琦不过扫一眼,只见那人径直朝自己走来,这让邝琦皱了眉。
来人伸出手,对邝琦打招呼,邝琦听到一口特别标准的普通话,说:“你好,我是窦利钧。”
邝琦对这个名字已经没有印象了,他想这可能是林平的朋友,两人便相安无事的隔老远坐下。窦利钧翻着菜单开始点菜,桌上很安静,窦利钧一直在等林平,他们本该一起出现的,林平堵车堵的厉害,没办法跟窦利钧打电话,说你先去吧,不能让人家等我们太久。窦利钧想着也是,于是就先进来了。
窦利钧并没有告诉邝琦他是林平的谁,他要等林平来了亲自介绍他。
他先把林平爱吃的给点了,才问邝琦要点什麽,邝琦只添了一道菜,窦利钧道:“再加两道吧。”
邝琦摇头说:“不用那麽多,应该只有我们三个吧。”
窦利钧怕林平等会儿进来说他,不知道照顾邝琦,他又给邝琦加了条鲤鱼,想着差不多了,就让服务员先把菜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