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娥须去拍她的背,而後又倒了水给她。一面埋怨地道:“死活我们大家都一起,你这又是闹哪出?”
崔绿珠咕咚咕咚喝下了一大碗水去,方才回过神来,忽然就喊道:“我不去北羌!”
听得她这声喊,孙内人的脸色瞬间沉下来,比之前更是难看十分。
阿秋亦终于明白了崔绿珠为何要在这当口自缢。原来她是不想作为贡品,被献入北羌宫廷。
但这不想去,又岂是她一个人不想去。
恐怕即便连孙内人自己,也不想去。
但奈何国有国法,宫有宫规。乐伎本就不是自由身,而是隶属于礼部的奴隶。如今朝廷需要用到她们,又怎能容她们说不去就不去。
大约大家都有此心,暗自饮泣,只是没人敢这般公然喊出来而已。
而此刻崔绿珠这麽一喊之下,立刻群情便有涌动,连那几个原本在哭的舞伎,也忽然止住了哭声。
人人都明白了,崔绿珠是为了不想去北羌,方才在这里寻死。
此刻物伤其类,每个人想起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再亲眼看着崔绿珠的情状,亦不由得群情愤懑起来。
但阿秋不知的是,这些舞伎的性情,如今却已不是阿秋当初来时的样子。
原因无他,经历过和阿秋一起刺杀黄朝安的“哗变”,又被穆华英系拿下狱,而後再度被释放的这些经历後,兼之她们中又走出了一位大司乐,当朝独一无二的少师传人,她们的心态早不复当初那般懵懂幼稚。
任何人经历了几次生死之後,性情都会变得成熟。
张娥须便开口道:“师父,我们若去了北羌,也是一样要死,而且是受尽侮辱後才死。如是这般,我们又何必再去多受这遭磨难!”
崔绿珠原本无神的眼光,听得张娥须的话,忽然亮起来,道:“你们都没有见过北羌人罢。可我听说过。我有乐舞艺行的亲人便是自北地逃难南渡而来。她说……”
她眼神只那麽亮了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无精打采地道:“她说,从事我们这行的女子,若落入了北羌人的魔爪,只有比落入神獒营更惨十倍,死无全尸。”
阿秋听得心头剧震。因知她所说的是实话。
她眼前掠过当初苑四娘向她描述的,洛阳城中十室九空,她同在花月楼的姐妹暴尸城外的情形。
崔绿珠既听她那亲戚说过,如今便已经是尽量不往明里说,以免吓到如今眼前这些舞伎,造成更大的人心惶惶。
但崔绿珠既然知道了北羌人对于乐女的残酷行径,便绝不会想要活着落在他们手中。
如今仍在棠梨西苑,尚可行动自如,还能求死。但一旦出宫,随使团北上,便会受到严密监视,或死或伤都没那麽容易。
阿秋手握成拳,指甲掐进掌心里。
这一刻,她狠狠地下了决心。
仅为着乐府这些姐妹,她便决不容北羌人的铁蹄踏进南朝半步。
她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瞬,寝堂的沉闷空气已为一声粗暴的怒喝打破。
“住嘴!”
发出怒喝制止崔绿珠说下去的,正是孙内人。
她额头青筋暴跳,怒道:“我们是代表国家去献《韶》丶《武》国乐,并不是去送命。哪怕我们战败,一个国家仍有一个国家的体面,这也是为何少师肯投降的原因,那便是为了让这个国家能全身而退。你们为何会觉着,我们是去送死的呢?”
衆舞伎面面相觑,再接不上一句话来。
毕竟少师顾逸,是离她们太过遥远的存在。孙内人无论说什麽,她们都无法反驳。
但她们可以相信,也能够相信的,唯有近在咫尺的人的描述。
这些舞伎的幼年,长于深宫,也多半经历过战乱,虽然那时的她们尚且懵懂,也是在孙内人庇护之下方才活下来,却也大致知道那是怎样的情形。
受张蛾须和崔绿珠的勇气鼓舞,有其馀人颤抖着声音道:“说是这般说。但是等到了北羌境内,再没有人能保证我们安全。即便是少师想管,那也是天高皇帝远,管不着的事情。”
阿秋暗暗赞叹,这些舞伎心智的成长,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居然考虑得到这许多的事。
一个清亮且宏亮的声音斩钉截铁响起道:“我可以保证不会。”
却是被半夜急急自床上叫醒的薛红碧,已经到了寝堂门外。
孙内人本来急怒攻心,斩钉截铁,此刻却愣怔地看着薛红碧风风火火闯进来。
阿秋脑中转动的,亦是和孙内人同样的问题。
连顾逸都无法保证的事情,薛红碧拿什麽保证?
阿秋心知肚明,一旦到了北羌境内,任何人的保证都无法作数。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北羌王族根本不可能与小小的使团讲道理。
孙内人恐怕也是心知肚明,故而只能诧异地望着薛红碧。
薛红碧朗朗地道:“护送使团前去的,便是神獒营。小裴将军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绝不会有问题。”
有舞伎听得神獒营之名,即露出惊惶神色。
张娥须和崔绿珠倒是没有异样,因为她们已经同神獒营的将官一起排练过《韶》丶《武》,心中芥蒂已经渐去。
孙内人道:“如今的神獒营,与我们也算有并肩作战之谊,我相信他们不会害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