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正如张蛾须所说,她们会觉得奇怪:因为大司乐与她们一起出发,并不是什麽违反规矩的事,为何需要特地化妆易容?
但阿秋却不能告知她们,她这番隐藏在她们中间,并非受朝廷指派,而她也不再是那个御前红人大司乐,而是已被放逐的建章弃子。
这时孙内人轻微咳了一声,而後道:“阿秋自然有她的理由,你们无需多问,按她说的保密即可。”
阿秋未想到这位严师在这个时候,竟也是这般无条件支持自己,心中感动。
崔绿珠发愁地道:“可即便我们愿意替她保密,也没办法保密呀!她的脸长这般样子,上上下下谁不认得。只要一见使节,哪怕是神獒营的人,不就认出来了吗?”
阿秋没想到她担心的竟是这个,释然道:“我届时会改易容貌,不会被熟人认出来,你们放心。”
又道:“我埋伏在你们中间,只为了若有意外,可以及时出手保护你们。若我不能与你们一道,怕便无法及时知晓你们情况。”
这般解释,总算勉强圆过去了她为何非要藏在她们中间的原因。
舞伎们再无疑虑,信服点头。
实情确也如此。朝廷并非没有随从兵员和使臣,但若进入北羌境内,北羌军士知道这一支团是来自南朝的乐舞伎,单独地袭击侵扰她们,恐怕救顾也来不及。
孙内人见舞伎们再无多话,开口道:“阿秋和你们同去,你们总该安心睡觉了吧!”又向薛红碧道:“红碧,你瞧着她们睡觉,别再闹腾。”再向阿秋道:“你随我来。”
阿秋跟着孙内人,来到她自己一水相隔的卧房内。
这间卧房极小,隔壁便是薛红碧。阿秋从前也曾来过几次,桌椅床榻,一如从前,四顾生出恍如隔世般的熟悉之感。
她还记得那时的自己,曾守在心力交瘁的孙内人床头,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半生过往。
即使她并不真是石长卿的女儿。
而此刻的自己,已经与曾以石长卿之名行走宫中,令孙内人一生结下心结的师尊万俟清彻底决裂。
当然这些,也已不足为孙内人道了。
在领着阿秋进来之後,孙内人便一言不发,亦无任何客套,甚至并未招呼她坐下。
她默然伫立在窗前,似是望着隔岸舞伎寝堂的灯火。
阿秋感受到氛围中的凝重,心头一紧。
不知为何,她前後共有三位师父。她最害怕的,反而是身份地位最低,教导她时间最短的孙内人。
她对顾逸是依赖与想念。
对万俟清,是尊敬中带着疏离,但并不是畏惧。
因万俟清本身亦是洒脱风趣的性情中人。
但唯有孙内人,称得上“严师”二字。
她不似前二位师尊那麽有移天换日的本事,所以岁月和权力所有重压,毫不留情尽数碾过她的身躯,而她亦以一己之力,坚守着自己乐府传灯人的使命。
每当面对孙内人,她便仿佛回到当初,还为那个蒙混进宫,对于舞艺一无所知的少女。
她手拿竹板,在月光下教导她“不可攀附权贵”的情形,历历仍然在目。
而她为了保护她,当面顶撞黄朝安,誓死不屈的情形,也浮现心头。
如今,眼看着她默然站立,一字不发的背影,阿秋很清楚孙内人又在为她烦扰担忧。
但只因为她心知,如今的阿秋,所担负的责任和要做的事,必然远远超乎她一个半生只知乐舞的白头教习的想象。
故她不知是否该问,又不知自己是否能够还如从前护着普通的舞伎阿秋一般,给予她庇护和帮助。
阿秋眼中微酸,“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地上,开口道:“弟子不肖,来给师父添麻烦了。”
孙内人并未转过身来,而是叹道:“说什麽添麻烦的话。现在这里,我们的处境你也看到了。有你在,我们反而安心很多。”
阿秋一听此话,便知孙内人必然已听到了某些关于她的只言片语,知她已并非此前红极一时的司乐大人。
因此方有“有你在,我们反而安心很多”之语。
是开解她,隐藏她这般一个朝廷弃子的罪责,她孙内人也还担当得起,她也希望阿秋和她们一起。这是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