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纹绣的羽衣黑氅,正在城楼上猎猎飘动。
城门楼上,仅他一人。没有随从,没有兵员。
他就那般凭栏而望,如同酒楼中落寞的青衫客,探身向长江倾尽最後一杯酒。
而他所望的,正是她的方向。
斛律光及公仪休这些使团重要成员,均在城门另外一边。他若要望他们,须别转头去。
他如此眺望,真真切切,望的便是她。
阿秋脑中轰然一响,几乎无法再动弹。
这一路心事重重,她哪里还有精神提防顾逸,便忘了关锁同心花的感应。
因此,她潜入棠梨乐府,再随着舞伎出宫,直到这城楼前,顾逸都知晓。
顾逸知道她隐藏在这支队伍里,但或许并不知道她是哪一人。
无论有没有她,顾逸曾交代过萧长安,一定要保着这支乐府舞伎的安全,这必然是真的。
但此刻既得知她就埋伏这队伍中,顾逸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他猜得到她的去意吗?
他又为何没有阻止,而是任她行动呢?
他此刻是……来送别她的吗?
又或者是不想再理会她的去向动态,任她自主?
顾逸接下来的举动,解释了她心中所有的疑惑。
他自背上解下“灵枢”,将其横陈于面前。
“咚”的一声,一声震古烁今的清音,袅袅然在城门前扩散而开。
这时城门前的所有人,都不禁仰头向城楼上望去。
有人便惊呼道:“是少师!少师的琴!”
还有人便道:“不会看错了罢?少师已有很多年不曾当衆操琴了。”
那人是个年过五十的老汉,便反驳道:“怎地会看错?十年之前开国之日,少师亦曾在城楼上弹琴,那时弹的是《文王操》,为他配剑舞的是前中书令上官大人。这不,十年过去了。”
他唏嘘道:“谁晓得再见到少师弹琴,却是我们大衍要投降北羌的使臣出发之前,可悲啊可悲!”
他此话一出,立时引得民衆一片唏嘘。
十年前,并不是很久的事,围绕在这里多是建章的老居民,亦多记得当年情景。
那时的新生王朝百废俱兴,都城中久历战乱的人们欢欣鼓舞,一片欣欣向荣的蓬勃之意。谁也不知,就在十年之後,历史便又拉开了胡马南下的大幕。
顾逸的琴声平缓而苍凉,仿若流淌在从前的每一片月色里。
深秋宫中殷红的枫叶,雪後青松的刚劲与苍翠。顾逸的琴声曾伴随她度过栎阳废宫里的那麽多个日夜。
斛律光原本已进入车内,此刻却又下来,负手瞧着城楼上的顾逸,不由自主神情沉醉,一幅几要击节赞叹的模样。
片刻後,他方才意驰神飞地道:“中原虽也有汉乐遗绪,但直到今日,本王才首次感受到琴乐的高雅意境和化物之功。不想原来少师竟是个中高手。”
又叹道:“我北羌也有一人精于乐律,论功力恐怕与少师在伯仲之间。若这二人能以乐相邀相会,怕不是一段高山流水的佳话。”
公仪休已知他指的怕不是别人,正是身为北羌国师,他的师尊万俟清。这话他便不好接了,只是微微一笑。心想师父倒的确与顾逸以乐相邀斗过,但那一次,却是在阿秋丶顾逸丶钟离无妍三人联手之下,输了一筹。
斛律光深悉汉典,听着琴音,忽然四顾皱眉道:“你们使臣皆白衣起行,而少师于此刻在城楼以琴声相送,他这奏的,莫不是《易水曲》?”
古传燕太子丹送荆轲起行,临别于易水,高渐离击缶,满座皆白衣,而荆轲长吟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满座闻之皆泪下。
此时此景,倒也相契,因出使之人一片白衣缟素,连军队亦不免。他们虽各有职分,也各受道义所系,家国所累,但确实无一人不是抱死志而去的。因人人皆知此去如入虎xue,稍有不甚便是粉身碎骨。所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那是礼义之邦的传统,而非北羌这等虎狼之国。
但公仪休却绝不能这般承认。因这岂不表明了这个使团包藏祸心,有行刺之意?
公仪休委婉地道:“听少师之琴,曲虽悠远,却带有乡风民谣的感受,并不似《易水曲》那般慷慨激昂,是壮士心声。下官看来,少师只是有所感叹,抒发中原故国之思,并不是在激励士气。”
斛律光好歹亦算个风雅之人,闻公仪休之言,细品之下,颇觉有理。但他仍不放心,便着令侍从道:“你们去乐府那边问下,看少师这奏的是什麽曲子?”
汉人国士,通常言简而意远,有些东西是他身为外族人,即便皓首穷经丶穷研汉典也很难感受其中微妙意味。但无论怎样,斛律光宁可多下问,也绝不愿在此事上栽个跟头。
阿秋她们这边眼见斛律光身边侍从策马而来,大声道:“宁王殿下有令,能知少师这曲是何来历名目者,赏明珠一颗。”立时群情悚动,无不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