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自己在一处朱红宫墙头上站稳,方有馀力擡起头来,向对面望去。
其实一到德阳殿,心中忽然涌现连绵不断的思绪,和眉心传来的阵阵热感,已令她産生异样感觉。
但其时她仍忙于勘察地形,记忆位置,却没有顾得上去理会,一向直心行事的自己,何来这般多的沧桑之叹。
直到那人现身的此刻。
温柔而苍凉的风,猎猎吹过宫城墙头的北羌王旗。
夜色中,顾逸凝视她的眼神,比中原故宫的星空月色更深沉复杂。
他便是那般飘然登上城头,忽然现身于她眼前。
他落脚之处,正是她的身畔。
阿秋心中一时千言万语,却再说不上一句话来。
她忽略了一件事。
顾逸一早便知道她隐身于使团之中。
在建章城门口,使团车队辞别南朝的时候,顾逸便已知道了她的存在。
但她没有想到过,顾逸却会如此突兀的出现于此地,异国他乡的洛阳故宫。
顾逸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道:“每座宫殿都有它自己的秘密,建章如是,紫宸也如是。但因这些宫殿都是汉人工匠所造,所以这些秘密最终也都掌握在工匠手里,哪怕工匠最终都已长埋地下,可……烛龙知道这些秘密。”
阿秋立即明白了,顾逸是在说,此处紫宸,亦有密道和地宫。但当初北羌以兵刀抢掠而占据此宫,将前朝皇室屠杀殆尽,自然没有得到这些秘密的传承。
宫殿的种种建制和造法,也向有工匠的传承,并非民间随意哪个人可以独创杜撰一派。可以说无论是长安的大明宫,洛阳的紫宸宫,南朝的建章宫,都是出自一脉工匠之手。
顾逸……他是百年前的皇子,又是地宫守护者烛龙的好友。他得着这些,毫不为奇。
阿秋略略一想,便能明白其中关窍。她开口道:“但无论怎样的密道,总无法放一支军队进来罢?”
顾逸似未料到她如此一点便透,眼中惊讶之色一闪即逝,而後颔首,口中说的却是:“不能。”
但他却未回答,这个不能,是实际操作上不能,还是祖宗法理上规定不能。
以阿秋瞧过的建章地宫的规模,若要藏一支数千人的军队也并不难。但阿秋亦想得到,如此大规模使用军队进入後,地宫的秘密等于便是作废了。地宫毕竟是千百年来帝王家传之秘,是关键时刻用来保命之用,而非用以改朝纂位。故此,大约规矩上是不能动用军队。
阿秋却又想起一事,问道:“既紫宸也有地宫,建章也有地宫,为何无论是先前的中原之主司马氏,还是南桓末帝,都未能逃得性命,而是死于宫中兵乱?”
顾逸嘴唇翕动,却只说了四个字。
但那四个字,阿秋却听得很清楚。
“得国不正。”
得国不正,即是篡位或谋逆,上一代的帝王,自然不会将地宫的秘密拱手送给反叛及谋逆者。
那也就意味着,如今得到这些传承的人,便只有顾逸这个百年前的太子了。
阿秋收回游移不定的思绪,不得不凝聚回当下更为重要的事情上来。
她再道:“少师所有安排,无不稳妥尽善。只有最後一个问题。”
虽然这个问题提出来,也是太过刁难设局之人。
但不知为何,阿秋此刻,就是想要提出来。
顾逸与她并肩而立,目光深幽望向德阳殿,却没有接她的话。
顾逸不接茬,可阿秋仍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这一行人,可有生还的机会?”
昔在兰陵堂,刺杀前勘探地形丶安排路线,事前清场,事後清道,以及拟定刺杀後的撤退路线及掩护,均各有专业分工,由各堂完成。
所以阿秋以往行刺十三州,虽然看着孤人只影,一击远扬,但无论事前事後,无不经过精密的测算。
这也是兰陵堂能够传承千年的原因。
若每刺杀一次,便损失一名刺者,那是拿本堂弟子当作一次性使用,这样的生意谁也做不长。
此刻顾逸现身紫宸宫,她已清楚自己所猜测十有九中。
这支使团,本就是为行刺斛律金而来。
故当初顾逸明知她夹杂其中,也猜到了她的用意,却没有阻止。因为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
因此,她对顾逸提出此问。
但阿秋也知,古往今来的刺杀局中,也有一种,是注定的有去无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