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八号
番外十八号
炼炉的石墙渗着潮气,霉味裹着铁锈味往鼻子里钻,我靠在墙角转着匕首,目光却没离开过角落里那个身影——十七号。
他又在磨那把破木剑了。指尖在剑身上划来划去,指节白得晃眼,连磨剑的动作都透着股不慌不忙的劲儿。跟我们这些天天在泥里滚丶手上全是老茧的不一样,他的手总显得干净,连指甲缝里都没多少灰,指腹上只有几道浅淡的剑痕,一看就不是从小摸爬滚打过来的。听说他以前是哪个城的少主,我起初不信,直到某次他无意识地拢了拢衣襟,那手势轻得像怕碰坏了什麽宝贝,才忽然觉得——哦,原来真有人是从云堆里掉下来的,哪怕摔进了炼炉这烂泥塘,身上那点养尊处优的影子也褪不掉。
“又发呆?十七号。”我把匕首抛起来又接住,金属撞在掌心的声音在空荡的炼炉里响得刺耳。这是我惯常的法子,见不得他那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在这地方,太干净的人活不长。
他擡起头,眼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能遮住眼底的光,倒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些。“十八号,今天训练结束得早。”他说话声音轻,不像我总扯着嗓子喊,他连尾音都带着点软乎乎的调子,听得我心里发闷。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石地上的凉气透过衣料往上窜。瞥了眼他手里的木剑,剑身上被他刻了些歪歪扭扭的纹路,像是某种阵法。“还琢磨你那破阵剑?”我嗤笑一声,匕首在指尖转得飞快,“下个月就进鬼哭渊了,二十个人活一个,你这阵能挡刀子还是能当饭吃?”
他没反驳,只是把木剑放在膝上,指尖摸着那些刻痕:“我在残谱上看到的,说是能护住身边的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把匕首甩出去。护住身边的人?在这炼炉里,不把别人的刀抢过来捅回去就不错了,还护着人?真是天真得可笑。可擡头看见他的眼睛,亮得像没被烟熏过的星星,又把到了嘴边的刻薄话咽了回去。他那双眼,总让我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饿得啃墙根下的土,他递过来半块发霉的馒头,手指捏着馒头边缘,指缝里没沾一点灰,连递东西的姿势都透着股讲究。那时候我就想,这人怕是还没搞清楚,在这里,一块馒头都能让人拼了命。
“护人?”我故意把声音压低,带着点恐吓的意思,“你先护住自己吧。上次老三他们抢你口粮,要不是我碰巧路过,你是不是打算把馒头直接给他们?”
他愣了愣,才慢慢点头:“他们也饿。”
“饿就该抢你的?”我猛地站起来,匕首“哐当”砸在石地上,“十七号,你是不是没搞明白这地方的规矩?弱肉强食,要麽杀人,要麽被杀!你这副软心肠,到了鬼哭渊就是块任人宰割的肉!”
我吼得嗓子发疼,他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怕,只有一点点困惑,像只被雨淋湿的鸟。“十八号,”他轻声说,“我们一定要杀人吗?”
“不然呢?”我被他问得语塞,捡起匕首往石墙上划,留下一道深痕,“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衣来伸手的少主?这里没人会惯着你!”话一出口就後悔了——我知道戳他痛处不对,可我就是见不得他这副天真的样子,好像只要他够善良,这炼炉就能变成什麽好地方。
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拿起木剑,重新开始磨。“我知道这里不一样,”他的声音很轻,却听得很清楚,“可我不想像他们那样,为了活下来就变成疯子。”
我靠回墙上,看着他低头磨剑的样子。他的头发有点长,垂下来遮住了耳朵,脖颈的线条很细,不像个能扛住刀的人。可我又想起三个月前,我被老三他们推进陷阱里,腿被尖石划破,血流了一地,是他拿着那把破木剑跳下来,对着五个比他高的人比划,手都在抖,却没後退一步。那时候他喊:“你们别过来,不然我不客气了!”声音还是软的,可眼神却亮得吓人。
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十七号,天真归天真,却比我们这些“懂规矩”的人,多了点什麽——像是把心里的光藏得紧,再黑的地方也灭不了。
“距离第一次试炼,还有几天。”我把匕首插回腰间,声音放低了些,“到时候你跟在我後面,别乱跑。”
他擡起头,眼睛里带着点惊喜:“你愿意和我一起?”
“谁愿意跟你一起?”我别过脸,假装看墙上的划痕,“我只是不想看你死得太快,显得我这个邻居太冷血。”
他却笑了,嘴角弯起来,露出一点牙齿,看得我心跳漏了一拍。“十八号,”他说,“我们一起活下来,好不好?”
我攥紧了腰间的匕首,金属硌得手心发疼。一起活下来?在这暗炉训练无名者的地方,都是极其残忍的,可看着他的眼睛,那点刚硬起来的心又软了下去。我想起他递馒头时干净的手指,想起他护着我时发抖的手,想起他磨剑时认真的样子。
“天真。”我骂了一句,却忍不住点头,“好,一起活下来。”
他的眼睛更亮了,低下头继续磨剑,木剑在石地上摩擦的声音,竟比平时好听了些。我靠在墙上,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又开始犯嘀咕——这十七号,怕是真能把这炼炉里的黑,都染成他眼里的亮。虽然天真得可笑,可……我竟有点想陪着他,看看这天真到底能不能敌得过这该死的规矩。
远处传来教习的脚步声,我赶紧踢了踢他的脚:“别磨了,赶紧把剑藏好,教习看见又要罚我们去挑水。”
他慌忙把木剑塞到石缝里,动作快了些,指尖不小心蹭到石尖,渗出血珠。我心里一紧,刚想骂他不小心,他却已经站起来,对着我笑:“走,十八号,别被教习抓到。”
我跟在他後面,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心里又骂了一句“天真”,可脚步却很诚实地跟上了。或许,在这暗无天日的炼炉里,有这麽个天真的人陪着,也不算太糟。
——可我没料到,麻烦会来得这麽快。
当天傍晚的自由训练,老三带着两个跟班把我堵在了哭老林。他们早就看我不顺眼,更恨我上次坏了他们抢十七号口粮的事,下手又黑又狠。我捅伤了一个,却被老三用短刀划中了大腿,鲜血顺着裤管往下淌,很快就浸透了裤脚。
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说让我在这里喂野狗。我靠在老槐树下,腿上的伤口疼得钻心,血还在往外渗,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雾气从林子里钻出来,冷得像冰。我试着动了动,刚撑起身子就疼得眼前发黑,重重摔回地上。
罢了。我苦笑一声,匕首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反正都是要死的,在这里当个孤魂野鬼,总比死在鬼哭渊里,被那些所谓的“同伴”分尸好。至少清净。
雾气越来越浓,隐约能听见林外的虫鸣,还有……脚步声?
我眯起眼,看见雾气里走来个纤细的身影,手里举着什麽东西,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在昏暗中映出一点微弱的光。走近了才看清,是十七号,他手里举着一把油纸伞,伞面是褪了色的青,在雾气里像一朵固执不肯谢的花。
他看见我,脚步猛地加快,伞沿倾斜着,大半都遮在我这边,自己的肩膀却露在外面,被雾气打湿,发梢滴着水。“十八号!”他蹲下来,声音里带着点急,指尖刚碰到我的伤口就被血烫得缩了缩,却立刻又伸过来,“怎麽伤成这样?”
“别白费力气了,”我苦笑道,“我已经没救了。就让我死在这里吧,至少不会成为别人的累赘。”腿上的疼越来越烈,意识都开始发飘,我看着他干净的脸,忽然觉得,他不该来这破地方,不该看见这麽脏的血。
“别说这种话。”十七号的语气突然变得坚定,不像平时那样软乎乎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我冷笑,笑声扯得伤口更疼,“在这里,活下去比死还难。我们只是无名者,是暗河的工具,是可以随时抛弃的蝼蚁……”
“不。”十七号打断了我,他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子,“我们不是工具,也不是蝼蚁。我们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
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暖流,冲散了些许疼痛和绝望。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在这暗无天日的炼炉中,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在乎的感觉——不是因为我能打,不是因为我能帮他挡刀子,只是因为我是“十八号”,是那个跟他分享过半块发霉馒头的人。
“来,我背你回去。”十七号说着,就要把我扶起来,他的胳膊很细,却用了十足的力气。
“别傻了,”我摇头,想推开他,“你背不动我的。而且,天马上就要黑了,林子里雾这麽重,我们走不出去的。”他那点力气,平时磨剑都嫌费劲,怎麽可能背得动满身是伤的我?
“我有办法。”十七号神秘地笑了笑,然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瓶身是陶制的,带着点体温,“这是我从药庐偷来的金疮药,效果很好。”
“你偷药?”我惊讶地看着他,忘了伤口的疼,“被教习发现会被打死的!药庐的规矩比炼炉还严,你怎麽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