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本地下诗刊《黑洞》的手抄本。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捧出来。笔记本的扉页上,林知韫用钢笔写着「给十六岁的陶念」,字迹工整比以往的板书更工整一些。
翻开内页,地下诗刊里那些锐利的诗句被一笔一划复刻在米色纸张上。墨色有深有浅,有些是深夜写就的,有些是清晨完成的。
「《致被删除的夜晚》
我们是被退回的信件
邮戳盖着不存在的地址」
诗句下方,林知韫用铅笔添了极小的一行批注:「但总有人会收藏这些错版邮票。」
陶念的视线突然模糊了。
她记得这本诗集,是她第一次当督导员时,管林知韫要来的。
这本书只能在图书馆借阅,还要教务处批准。还书的时候,她很是依依不舍。
而现在,这些诗句被林知韫的手重新赋予生命。
纸袋里还静静地躺着一本2004年版的《孽子》。虽然并不是被刘宏伟摔坏的那本1997年版,但泛黄的书页和熟悉的油墨香让她眼眶发热。
这本绝版多年的书,林知韫竟然又为她找到了。
书页间还夹着一张便签:「有些故事值得被重新找到。」
旁边是一本崭新的《树犹如此》,精装封面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陶念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发现林知韫用钢笔题了一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但幸好,我们都还在生长。」
再往下翻,里面有个毛茸茸的柿子挂件,橙红色的绒毛在掌心柔软得像一团小火苗。她刚想把它挂在书包上,又突然舍不得了,转而轻轻放进了校服口袋里,这样就能随时摸到了。
袋底还藏着一大包桃子味的棒棒糖。
陶念忍不住笑了,拿起手机给林知韫发消息:【我不爱吃棒棒糖。】
消息刚发出去,对话框上方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几秒钟後,林知韫回复:
【但是,我给刘桐棒棒糖的时候,我记得某个小朋友闹别扭,还故意不写赏析大题……】
陶念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她没想到林知韫连这种事都记得,那天她只是……只是看不惯林知韫对别人也那麽温柔而已。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陶念把棒棒糖一颗颗排开,桃子味的甜香在房间里悄悄弥漫。
***
夏夜的大排档人声鼎沸,霓虹灯招牌在油烟中晕开朦胧的光晕。
李仕超举着烤鸡翅侃侃而谈,油星溅到外套上也不在意;申佳琪和魏琳琳头碰头地研究着菜单,为要不要加辣争论不休;张倩举着手机,闪光灯照亮了苏悦宁被芥末呛出眼泪的滑稽表情。
陶念坐在主位,面前堆满了五花八门的礼物——李仕超送的运动手环,申佳琪亲手织的围巾,魏琳琳从日本代购的樱花标本……
手机屏幕亮起,妈妈发来的红包静静躺在对话框里,备注写着:“给念念买好吃的”。陶念点了接收,突然想起初中的自己。
那时的生日,她总是独自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听着远处传来的嬉笑声,安静地吃完便利店买的饭团。
刘桐和杨芯蕊像两团挥之不去的阴影,把她初中的校园生活切割得支离破碎。
对于高中,她本不抱任何期待。
她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课间伏在桌上假装睡觉,体育课躲在器材室看书,放学後沿着没人走的小路快步离开。
就像一只谨慎的蜗牛,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壳里,不期待阳光,也不畏惧风雨。
直到林知韫出现。
那个暴雨天突然罩在头顶的墨绿色的伞;那次低血糖晕倒时,背着她跑了很远,闯红灯把她送到了医院急诊;食堂的饭菜不合胃口时,“不经意”在办公室做的蒸红薯;政教处里挡在她身前的身影;校服裂缝间绵密的针脚,领口内侧藏着只有她们知道的猫咪表情包;还有此刻书包里那本手抄诗集,扉页上写着「给十六岁的陶念」……
这些零散的丶发光的碎片,像一把特制的钥匙,慢慢撬开了她紧闭的世界,涌进来整个世界的喧嚣与光亮。
现在的早读课,她能听见自己清亮的声音回荡在教室;自习课时,政治笔记在同学间传阅,页脚被翻得微微卷边;运动会上,她接住那根带着体温的接力棒,第一次感受到风在耳畔呼啸的形状。
那些曾经只存在于他人谈笑中的“普通青春”,如今正裹挟着烟火气,一件件地,温柔地填满她生命的每个缝隙。
“许愿许愿!”李仕超突然拍桌大喊,把插着蜡烛的奶油蛋糕推到她面前。蜡烛蹿起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晃,映得每个人脸上光影斑驳。
油烟味丶啤酒香和廉价香水的味道混在一起,耳边是朋友们跑调的生日歌。
烛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映照着陶念微微颤动的睫毛。
她闭上眼睛,掌心相扣抵在下巴前。
第一个愿望是,愿此刻的友情永不褪色。
第二个愿望是,愿她的月亮永远明亮。
“呼——”
蜡烛熄灭的刹那,夜市的喧嚣重新涌入耳膜。陶念睁开眼,看见奶油蛋糕上融化的蜡泪,让她想起了那年冬天落在林知韫肩头的雪花。
此刻,有点想念她。
不,是非常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