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
陶念每次回岚岛心情都有些复杂。
台风季的湿气裹着海腥味扑面而来,客运站门口的旧衣服店换了好几任老板娘,货架上还挂着那件褪色的迷彩外套。
海鲜市场飘来淡淡的腥味,电子秤上的红色数字清晰可见。那些数字在她眼前微微晃动,像被风吹皱的水面。
巷尾的五金店不知何时搬到了二楼,楼下空着的铺面贴满招租广告。街角的快递驿站门口,三辆厢式货车并排停在榕树下。
陶平威叼着烟蹲在路牙子上,手指夹着记号笔在货箱上写编号,工装裤裤脚处磨得发白。陶源踮脚往车厢里摞泡沫箱,牛仔外套後背洇出汗渍,李瑞荣正踮着脚够顶层货架,灰白头发随着动作在日光灯下晃。
“妈!”陶念伸手截住李瑞荣往下坠的货单,她看见母亲右手虎口贴着创可贴。
李瑞荣看清来人是谁的时候,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念念回来啦。”
陶平威拍着裤子站起来,陶源从车顶探出头,帽子歪戴着,看见妹妹时咧开嘴笑出两颗虎牙:“不是说飞机晚点吗?”
“让你们别揽夜班件。”陶念把货单按在玻璃门上,李瑞荣额边流淌着汗珠。
自从三年前结清最後一笔债务,他们又攒了一些钱,跟陶源的几个朋友合夥兑下了一家快递驿站,虽然辛苦,但也日子也终于有了盼头。
半年前新租了一个大点的房子,陶平威计划着,再过一年半载,差不多就能凑够首付了,到时候可以买下它。
吃晚饭的时候,李瑞荣做了陶念最爱吃的鱼,陶念吃着正吃着那鱼肉时,“教育局食堂夥食好不好?”李瑞荣又舀了勺豆腐汤,似是不经意地提起,“上周王主任的媳妇都生了二胎……”
陶念放下筷子,低着头说,“妈,我的想法没变,还是没有结婚的打算。”
李瑞荣解开围裙,扔到橱柜台面上。她不明白,陶念年纪轻轻的,为什麽不能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结婚生子,安安稳稳地生活。
“孩子刚参加工作,肯定特别忙,哪有时间认识青年才俊。”陶平威看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往李瑞荣的碗里夹了一只虾,“念念,你妈妈只是担心你一个人在晋州……”
“十五岁的时候,我也是一个人在晋州的……”陶念夹起虾尾,“我现在二十五岁了,更能照顾好自己,你们不用担心。”
“你这是……在怨我们吗?我们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啊!”李瑞荣眼里噙着泪花。
陶念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可能有些重了,李瑞荣身体不好,不能受刺激,于是又说,“妈,这件事情,先慢慢来吧……”
“我们是怕,等你将来到了三十多岁,该後悔了……”李瑞荣叹了口气,剥了只虾放进了陶念的碗里。
陶念心里是挂念他们的,可是所谓家庭,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吧。
我厌烦你那些固执的老观念,却在看到你疲惫的眼神时,把顶撞的话默默咽下;我心疼你这些年受的苦,常在深夜盘算着何时才能赚够钱,让你不必再为生活弯腰。
傍晚时分,陶念去海边散步,踩着退潮後的沙滩。海水漫过脚踝时带起细沙,她脱下鞋拎在手里,赤足踩过几枚贝壳碎片。
月亮从防波堤後缓缓升起,灯塔的光束与月光在夜空中交织。渔船低沉的汽笛声回荡在海面上,几只海鸥掠过泛着银光的水面,翅膀尖儿划破月影。
夜风拂过她的发梢,陶念不自觉地举起手机,拍下了几张照片。
此刻,月光丶海浪与快门声,都是独属于她的浪漫。
随後,陶念又录下了一段海浪声,海风裹挟着渔船汽笛,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听起来让人的心顿时变得沉静下来。
远处货轮的红灯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带着几分朦胧的美感。
海浪拍打着礁石,陶念赤脚站在沙滩上,细沙从趾缝间缓缓流泻。
一个念头突然涌上心头,林知韫是不是也常被家里催婚?
她又想起那次回二十一中检查材料,徐青云说要给林知韫安排相亲,林知韫笑着应对自如,可是,当晚又在酒吧里露出难得松懈的眉眼,对自己说,人也不是一定要结婚。
那句话又一次轻飘飘地落在陶念耳边,像片羽毛,萦绕在耳边。
现在的林知韫,和记忆中那个站在讲台上不茍言笑的人已经不同了。她学会了用滴水不漏的话应对试探,比从前更加圆滑,也更加游刃有馀了。
潮水漫过脚踝,凉意让陶念微微瑟缩。她突然想,如果林知韫此刻站在这里,会是什麽表情?
陶念望着海上的月亮,忽然觉得这盛大的孤独如此奢侈。
若是林知韫在,该会微微眯起近视的眼睛,海风撩乱她向来一丝不茍的发梢,也许会递来带着体温的外套,也许是一段并肩的沉默,却比所有倾诉都动人。
“又在想她了……”
陶念自嘲地笑了笑,月光爬上肩头,她终于转身离开。身後沙滩上两行脚印,一行清晰,一行只存在于想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