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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阴影里的光（第1页）

双重阴影里的光

季槐发现鹿槿灼频繁忘事时，药剂刚寄到的第三天。他拿着免疫吸附治疗的说明书给她讲解，她盯着那行“可能出现头痛丶记忆衰退”的副作用看了很久，忽然擡头问：“这是什麽药？”

他的心猛地一沉。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了——早上她把刚熬好的药倒进了洗菜池，中午对着熟悉的藤椅问“这是谁的”，现在连正在讨论的治疗方案都记不清了。竈台上的砂锅还冒着热气，药香里混着点说不清的涩，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强撑的平静。

“去做个脑部CT吧。”季槐的声音尽量平稳，却掩不住指尖的抖，“排查下是不是药物影响。”

鹿槿灼没反对，只是顺从地点点头，像个被按提线木偶的孩子。她的眼神有些空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里还沾着早上倒药时溅的药汁，深褐色的渍痕像块洗不掉的疤。

CT室的灯亮得刺眼。季槐看着她躺在检查床上，机器运作的嗡鸣声里，他的视线落在她後颈的那块硬块上——这几天又大了些，隔着薄薄的衣领都能摸到轮廓。他忽然想起张大爷的胃癌转移报告，那些密密麻麻的“转移”字样，此刻像活过来一样，爬满了他的心脏。

报告出来时，窗外正飘着细雨。神经内科的同事把片子递给他，指尖在大脑影像上点了点：“右侧顶叶有占位性病变，考虑转移瘤，结合她的病史……”

後面的话季槐没听清。他只盯着那个灰白色的阴影，像朵恶之花，在她原本清晰的脑组织里扎了根。胃癌脑转移——这六个字像把重锤，砸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原来那些忘事不是药物副作用，是癌细胞已经悄无声息地侵占了她的记忆。

他拿着报告走出诊室，看见鹿槿灼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正对着窗外出神。雨珠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在她脸上映出细碎的水痕，像无声的泪。

“结果怎麽样？”她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点孩童般的茫然，“是不是……很不好？”

季槐蹲在她面前，把报告折起来塞进白大褂口袋，努力挤出个笑：“有点小问题，吃点药就好了。”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汗濡湿了她的指尖，“我们先回老院，周奶奶说给你留了桂花糕。”

“桂花糕……”她重复着这三个字，眉头轻轻蹙起，像是在努力回忆什麽，“我好像……吃过？”

季槐的喉咙哽住了。那是她最喜欢的点心，去年秋天他还亲手给她做过，用的是老院那棵桂花树上的花。可现在，她连这个都忘了。

走廊尽头的护士站传来张大爷的消息——胃癌全面爆发，已经开始呕血，家属放弃了抢救，只求能让他走得安详些。季槐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科室的电话，大概是催他回去处理。可他看着眼前眼神空茫的鹿槿灼，怎麽也挪不开脚步。

回老院的路上，鹿槿灼靠在副驾上睡着了。她的呼吸很轻，眉头却始终皱着，像是在做什麽不安稳的梦。季槐把车停在巷口，没叫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这几天她瘦得更厉害了，颧骨突出，下巴尖得能硌疼人，唯有无名指的银戒指，还牢牢地套在那里，闪着温润的光。

他想起第一次在医院给她做检查，她也是这样睡着，眉头微蹙，他当时偷偷在病历上画了个笑脸，被护士长看见，笑着说“季医生也有孩子气的时候”。那时的日子虽然苦，却总有盼头，不像现在，连自欺欺人的力气都快没了。

“季槐……”鹿槿灼忽然呢喃出声，往他这边蹭了蹭，“我想吃糖醋排骨。”

他的心像被什麽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忘了桂花糕，忘了藤椅，忘了他们的约定，却还记得最开始的味道——那盘他第一次做砸的糖醋排骨，酸得她直皱眉，却还是吃得干干净净。

“好，回家就给你做。”季槐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放很多很多糖，不酸。”

厨房的烟火气没能驱散屋里的凝重。季槐系着围裙剁排骨，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格外响，像是在跟什麽较劲。鹿槿灼坐在餐桌旁，手里捏着颗草莓，眼神空茫地看着他忙碌，忽然说：“这草莓……好甜。”

“是林薇弟弟送来的，他说在果园摘的。”季槐把排骨倒进油锅，滋啦的声响里，他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等你好了，我们也去摘，摘最大最红的。”

鹿槿灼没说话，只是把草莓递到他嘴边：“你吃。”

他咬了一口，甜味在舌尖炸开，却掩不住心底的苦。她的记忆像被虫蛀的书页，一页页变得残缺，却还记得要把甜的东西留给她。

这时，周奶奶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木槿花和几张泛黄的照片。“翻箱底找出来的，”老人家的声音有些哽咽，“你看这张，你们去年在花树下拍的，多好。”

照片上的鹿槿灼穿着红裙子，靠在季槐怀里笑，木槿花落在她发间，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鹿槿灼拿着照片看了很久，忽然擡头问：“这是……我吗？”

季槐的眼眶瞬间红了。他从背後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哀求：“小灼，看看我，还记得我吗？我是季槐啊，你的季槐。”

她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光，像快要熄灭的烛火：“季槐……”她轻轻念出这个名字，指尖抚过他的脸颊，“我好像……有点印象。”

傍晚，张大爷还是走了。季槐接到电话时，正在给鹿槿灼喂药。她今天状态好了些，能认出他了，只是说话还颠三倒四，把药当成了糖水，笑着说“真甜”。

“我去趟医院。”他放下药碗，替她盖好毯子，“很快回来。”

“别去。”鹿槿灼忽然抓住他的手，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陪我……我怕。”

他的心像被揉碎了。她忘了那麽多事，却还记得害怕，记得要他陪着。季槐蹲在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带着药的苦，也带着草莓的甜：“好，我不走，陪着你。”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清辉落满房间。季槐坐在床边，看着鹿槿灼渐渐睡熟，她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像个卸下重担的孩子。他拿起那张照片，指尖划过上面的笑脸，忽然觉得，就算记忆没了也没关系，只要她还在，只要他还记得，那些日子就不算真的消失。

厨房的糖醋排骨还在砂锅里温着，甜香混着药味，在安静的夜里弥漫开来。季槐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癌细胞会带走她更多的记忆，甚至可能让她认不出他。但他会陪着她，像守着老院的木槿树，就算到了寒冬，也相信春天总会来。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两枚银戒指在月光下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在说：别怕，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