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星辰
鹿槿灼第一次准确摸到季槐的耳垂时,晨露刚从木槿花瓣上滚落。她坐在藤椅上,听见他从厨房出来的脚步声,便循着声音伸出手,指尖穿过他垂落的发丝,精准地停在那片温热的软骨上。
“抓到了。”她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细碎的光,像把揉碎的星子撒了进去。
季槐握着她的手腕,掌心的汗濡湿了她的皮肤。他喉结滚动了两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麽时候练的?”
“趁你睡着的时候。”她的指尖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那里有颗小小的痣,是她以前总爱调侃的“美人痣”,“你的脚步声和别人不一样,重一点,带着白大褂摩擦的沙沙声,很好认。”
他忽然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心跳又快又急,像擂鼓般撞着她的掌心。“这里呢?”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带着点颤,“能认出来吗?”
鹿槿灼的指尖随着心跳轻轻起伏,忽然笑了:“能。你的心跳声,像老院那口井的轱辘,摇得急了,就‘咚咚’地响。”
季槐的眼眶在晨光里泛着红。她看不见,却用指尖丶用耳朵,重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那些被黑暗吞噬的视觉记忆,正被触觉和听觉一点点打捞上来,像沉在水底的珍珠,擦去尘埃後,愈发温润光亮。
周奶奶送来新酿的梅子酒时,鹿槿灼正在摸那幅胖娃娃抱鲤鱼的年画。她的指尖顺着画纸的纹路游走,从胖娃娃的红肚兜到鲤鱼的鳞片,动作缓慢而专注,像在阅读一本盲文书籍。
“小灼丫头这是在干嘛?”周奶奶把酒坛放在桌上,看着她指尖的动作,眼里泛起心疼的涟漪。
“画地图呢。”鹿槿灼笑着擡起头,眼睛虽然没有焦点,却准确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等我看见了,就知道它原来长这样。”
季槐接过酒坛,用布擦去坛口的灰:“周奶奶特意给你酿的,说梅子能明目。”
“是给你酿的才对。”周奶奶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天天熬得跟个兔子似的,喝点酒补补觉。”她走到鹿槿灼身边,握住她的手放在年画的胖娃娃脸上,“你摸摸,这娃娃的脸蛋圆滚滚的,跟你小时候一个样。”
鹿槿灼的指尖顿了顿,忽然说:“周奶奶,您的手比以前糙了。”
“老了呗。”老人家笑起来,声音里带着点叹惋,“当年给你做红衣服的时候,手可巧着呢。”
“我记得。”鹿槿灼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红衣服上绣的木槿花,针脚比现在的密,扎得手心有点痒。”
季槐正在倒酒的手顿了顿。她记起来了,记起了红衣服上的木槿花,记起了针脚扎手的触感。那些被遗忘的碎片,正借着触觉的线索,一点点拼凑成完整的画面。
傍晚的雷阵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窗上,噼啪作响。鹿槿灼坐在窗边,忽然说:“季槐,风筝线断了。”
季槐愣了愣,走到院门口一看,果然看见林晓的蝴蝶风筝挂在木槿树的枝桠上,线轴滚落在青石板上,还在微微转动。“你怎麽知道?”
“听出来的。”她侧着头,耳朵对着窗外的方向,“风筝线绷直的时候,有风会‘呜呜’地响,断了就没声了,只剩下风筝扑棱翅膀的声音。”
他爬上梯子取下风筝,蝴蝶的翅膀被雨水打湿,耷拉着像只受伤的虫。鹿槿灼伸出手,指尖在翅膀上轻轻拂过,忽然说:“左边的翅膀破了个洞。”
季槐低头一看,果然在左翼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个指甲盖大的破口,是刚才被树枝划破的。他把风筝递到她手里,声音里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惊喜:“你怎麽……”
“摸出来的。”她的指尖沿着破口的边缘游走,像在缝合一道无形的伤口,“破了的地方,纸会发皱,不像别的地方那麽光滑。”
雨停时,天边挂起道彩虹。季槐没告诉她,只是牵着她的手走到院子里,让她感受雨後带着水汽的风,闻空气中弥漫的泥土腥气。“这是彩虹的味道。”他说,声音里带着点孩子气的狡黠,“像被太阳晒化的糖,甜丝丝的。”
鹿槿灼的鼻尖轻轻动了动,忽然笑了:“你骗我。彩虹哪有味道,是木槿花被雨打湿了,香得更浓了。”
他忽然从背後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小灼,你什麽都知道。”
是啊,她什麽都知道。知道他藏在玩笑里的温柔,知道他怕她难过故意说的谎,知道即使看不见,这个世界也依然在她指尖丶在她耳边丶在她鼻尖,以另一种方式鲜活地存在着。
夜里,鹿槿灼被噩梦惊醒,梦见自己掉进一片漆黑的海里,无论怎麽喊“季槐”,都没人答应。她摸索着伸出手,却扑了个空,床的另一边是空的,带着点馀温,证明他刚离开不久。
恐慌像潮水般涌来,她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凭着记忆往书房走。指尖在门框上蹭到一块凸起的木刺,疼得她“嘶”了一声,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小灼?”季槐的声音从书房传来,带着急促的脚步声,“怎麽醒了?”
她循着声音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白大褂上,那里的消毒水味此刻却让她无比安心。“你去哪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迷路的孩子。
“在给你削苹果。”他把她抱起来,往床边走,另一只手里果然攥着个苹果,还带着把水果刀,“怕你醒了想吃,就去了趟厨房。”
鹿槿灼的指尖摸到他手腕上的刀痕,那里有道浅浅的红,是刚才急着跑过来时被刀划到的。她的眼泪掉得更凶了,指尖轻轻抚过那道伤痕:“疼吗?”
“不疼。”他把她放在床上,替她擦去眼泪,“你一抱我,就不疼了。”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眼睛上,那里的睫毛还湿着,微微颤抖。“季槐,”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等我看见了,第一个要做的事,就是好好看看你。”
看看他眼角的红血丝,看看他白大褂上的碘伏渍,看看他掌心的薄茧,看看那颗被她调侃了无数次的“美人痣”。把这些日子用指尖记住的细节,一一对应到视觉里,拼凑出一个更完整丶更鲜活的他。
季槐握着她的手,在她看不见的眼睛上轻轻一吻,带着苹果的清香:“好,我等着。”
窗外的月光爬上床沿,把两人交握的手照得发亮。鹿槿灼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掌心,那里的纹路纵横交错,像片她从未见过的星辰大海。而她知道,只要跟着这片星辰的指引,就永远不会迷路。
老院的木槿花在夜里轻轻摇曳,仿佛在说:别急,光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