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的红
鹿槿灼第一次看见这麽大的雪时,正蹲在果园的桃树下呵手。雪片像揉碎的棉絮,从灰铅色的天上往下落,把桃树的枝桠裹成了白玉雕琢的模样,连去年栽下的桃树苗,都顶着个小小的雪蘑菇,看着憨态可掬。
“季槐!你看这雪!”她抓起一把雪往空中扬,雪花落在睫毛上,凉丝丝地化成水,“比去年那场大多了,我们堆个雪人吧!就堆在玻璃罐旁边,当守护神!”
季槐刚把诊所的门板上好,听见喊声跑出来,手里还攥着块擦手的布。他看见鹿槿灼站在雪地里,红围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梢沾着雪粒,像落了满头的星星。“慢点跑,”他赶紧追过去,把布往她脸上擦,“雪地里滑,当心摔着。”
“才不会摔。”她笑着往旁边躲,脚下却真的一滑,踉跄着往桃树苗扑去。季槐眼疾手快地拉住她,两人在雪地里滚作一团,他压在她身上,听见她咯咯的笑,像串被冻脆的银铃。
“还笑?”他刮了下她的鼻尖,指尖沾着的雪化了,凉得她缩了缩脖子,“再闹就把你埋进雪堆里,只露个脑袋。”
“你敢!”她伸手去推他,却被他抓住手腕按在雪地里。雪花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很快就化了,混着掌心的热,在雪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鹿槿灼忽然觉得喉咙有点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声音带着点闷沉的浊音。
“怎麽了?”季槐立刻坐起来,替她拍着背,“是不是着凉了?早就让你多穿点,偏不听。”
“没事,”她摆摆手,想站起来,喉咙却像被什麽东西堵住了,腥甜的气息顺着喉咙往上涌。她下意识地捂住嘴,指缝间忽然溢出点温热的液体,滴在雪地上,像绽开了朵小小的红梅。
季槐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发疼,另一只手掰开她的手指——掌心赫然是摊刺目的红,还带着未散尽的热度,在冷白的雪光里,红得让人头皮发麻。
“小灼!”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被冻住的钢丝,“什麽时候开始的?你是不是早就不舒服了?”
鹿槿灼看着掌心的血,忽然想起前几天夜里的咳嗽,总觉得胸口发闷,却以为是天冷着凉。她张了张嘴,想说“可能是呛到了”,喉咙里却又涌上一股腥甜,这次没忍住,咳得撕心裂肺,血珠溅在她的红围巾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罂粟。
季槐脱下大衣裹住她,把她打横抱起来往屋里跑。雪被踩得咯吱响,他的脚步声又急又重,像敲在人心上的鼓。鹿槿灼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忽然觉得眼皮发沉,听见他在耳边不停地喊她的名字,声音里的恐惧像冰锥,刺得她心口发疼。
周奶奶正在堂屋纳鞋底,看见季槐抱着浑身是血的鹿槿灼冲进来,手里的针线“啪”地掉在地上。“这是咋了?!”老人家扑过来,看见鹿槿灼嘴角的血,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我的天爷啊……”
“周奶奶,您赶紧烧壶热水!”季槐把鹿槿灼放在床上,转身去翻药箱,手忙脚乱地找止血药,“再把我的听诊器拿来!快!”
鹿槿灼咳得稍微缓了些,靠在床头看着季槐。他的手在抖,药瓶好几次都没拧开,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像头绷到极致的弦。她想开口说“别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指腹蹭过嘴角的血,忽然觉得这红色很眼熟——像那年抢救室里的血,像他手背上那道疤的血,像无数个难熬的夜里,偷偷吐在纸巾上的血。
原来不是着凉,是她的病,又回来了。
季槐把听诊器按在她胸口时,冰凉的金属让她瑟缩了一下。他的耳朵贴着听诊器,眉头越皱越紧,脸色比外面的雪还白。“心率太快,”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绝望,“肺部有啰音,小灼,我们得去医院,现在就去。”
“不去……”她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刚吐过血的人,“诊所……还有病人……”
“什麽病人都没有你重要!”季槐打断她,眼眶红得吓人,“你听话,我们去市医院,那里有最好的设备,有……”他的声音哽咽住,说不下去了。最好的设备,也挡不住这病的恶化,他们都心知肚明。
周奶奶端着热水进来,看见这情景,抹着眼泪说:“小槐,听奶奶的,赶紧送医院。我这就去叫赵磊,让他开车来!”
鹿槿灼看着季槐泛红的眼眶,忽然笑了,笑得嘴角又溢出点血。“你看你,”她用指腹擦去他眼角的湿痕,“又不是第一次了,哭什麽。”
她想起第一次咳血时,也是这样的冬天,他抱着她在雪地里跑,像现在一样慌。那时她还笑他“医生怎麽比病人还怕”,他说“因为是你”。原来这麽多年过去,他还是没变,还是会因为她的一点血,乱了阵脚。
赵磊的车很快就到了,轮胎碾过积雪,发出刺耳的响。季槐把鹿槿灼裹得严严实实,抱起来往外走时,她忽然指着条案上的玻璃罐:“把它带上……”
“带那干啥!”季槐急得想骂她,却看见她眼里的执拗,终究还是转身把玻璃罐塞进怀里,隔着大衣,能感受到罐身的凉和里面红本本的硬。
车开出去时,鹿槿灼从车窗往外看,老院的百日红在雪地里只剩下个模糊的影子,红绸袋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靠在季槐肩上,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忽然觉得很累。
“季槐,”她轻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汗混着她的血,黏糊糊的,“你会好起来的,像以前每次一样,我们还要种满院子的百日红,还要看桃树苗结果,还要……”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後变成了无声的哽咽。鹿槿灼闭上眼睛,任由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混着未干的血迹,在脸颊上留下两道触目的痕。
车窗外的雪还在下,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白。鹿槿灼忽然想起雪地里那朵小小的红梅,其实她早就知道,有些病像冬天的雪,总会不期而至,只是没想到,这次的雪,会下得这麽急,这麽大,几乎要把所有的暖意,都埋进这片苍茫的白里。
而她怀里的玻璃罐,还带着老院的温度,里面的红本本丶糖块丶树叶,都在沉默着,像在等待一个未知的结局——是春暖花开,还是雪覆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