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赵清存言辞悲切,可赵昚却还是拒绝了他:
“三郎,你和其他宗室子不同,你的身份实在殊异,不能离开行在。况且,将你外放地方,太上皇断然不会允许……他一直觉得你有悖逆之心。”
皇帝的话语消散于殿内,流烟一般没了踪迹,留下的只有沉默——长久的、令人浑身发冷的沉默。
赵昚立着,赵清存跪着,选德殿的气氛已冷如冰窟。
西配殿内摆着一座计时用的莲花漏台。这滴漏是仁宗时期龙图阁侍制设计的,仁宗皇帝十分喜欢,后来便将这种莲花漏台一直沿用至今。
此刻殿内阒寂无言,惟闻莲花漏台内水声汩汩——那是光阴流逝的声音。
二十年的光阴啊,足以让一个丱角小童长成顶天立地的君子,也足t?以让一对亲如手足的兄弟从此形同陌路。
聚散离合终有尽,也许,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在很长很长的沉默之后,赵清存再次开口:“我是不是再也不能驰骋疆场,再也不能杀贼报国。”
他这话听起来不像是疑问,倒像是自己对自己的陈述。
他没有问赵昚,但赵昚仍旧回答了他。
“除非你死了。”
赵昚闭上眼睛,声音很轻很轻地说——
作者有话说:【注释】
1、隆兴北伐惨败之后赵昚确实下了一份《罪己诏》,但目前似乎已经没有存文。本书所引用“贤者惜平生之进止,苟求无过,谈及封疆,且视为前生之梦”等句子出自清代王夫之《宋论》,并非赵昚的《罪己诏》原文。
2、劄子上的内容全部出自《宋史》,不是作者编的。
第72章洞庭春色人生路长,走错了就重头再来……
翌日恰逢十二月初八。
这一天本是伽蓝腊祭之日。至李唐时,种种习俗逐渐由寺院传至民间;再到我宋,则彻底变成世俗庆贺的节日,唤作“腊八”。
今日不开常朝。朝廷赉下米果杂熬之腊八粥,派人送往临安各处臣僚宅邸。
泸川郡王和崇国夫人自然也是各有一份官家赏赐的节粥。
午时未至,厨司便已将腊八粥送至郡王府,而与腊八粥同时抵达的,还有官家本人。
赵昚今日特意微服出宫,就是为了来看看赵清存的伤势如何。昨儿傍晚众人离开齐家的时候,赵清存因背疮发作而晕倒在地。
彼时赵昚倒是平心定气,一面将弟弟送回王府,一面派人去唤吴神医来诊治,而他自己则打道回宫去了——只是表面看似淡然,其实心里一整晚都在惦记。
可惜今日他来得不巧,赵清存晨起服了药,不过片刻工夫就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晏怀微轻手轻脚向官家比划着,意思是她现在就去唤醒赵清存。
赵昚却示意不必。
因着赵清存大冬天的褫衣受杖,吴劼来瞧伤的时候特意叮咛万万不可再受凉,故而自他挨打那天起,晏怀微便让人在卧榻不远处支起一圈屏风,恰好可将床铺围在里面。
赵昚绕过屏风,隔着床幔看了弟弟两眼,之后便转身去往外间。
外间置茶案一张,赵昚落座其后,见晏怀微侍立在旁,便对她示意,让她也坐下说话。
晏怀微倒也没跟官家客气,上前两步,落座于茶案侧旁。
“三郎眼下情状如何?”赵昚低声问道。
“禀官家,恩王昨日四处奔波,致使背部伤处渗血。昨夜吴神医来给恩王扎针,疏通经络,又留下一副方子。恩王服了两回药,目下倒是安稳。”
听得赵清存情况安稳,赵昚舒了口气:“吴卿医术甚好,有他在,应无大碍。”
话毕,他凝目瞧着面前这位清秀柔婉的女子,半晌忽道:“我竟是昨日才知,原来你便是晏家娘子。”
晏怀微赶忙低头,复向赵昚施礼。
“绍兴二十五年的时候,秦桧为铲除异己,开列一张诛戮名单,三郎的名字亦赫然在列。那时候他为了保护你不受牵连,故意做了些伤人之事,说了些伤心之语。但这么多年,他心里始终对你念念不忘。”
此刻的赵昚仿佛不再是大宋官家,而是一位温和的大哥哥,对着面前这位也许很快就会成为弟妇的女子,随意聊一聊他们当初的步履维艰。
晏怀微听赵昚突然说起赵清存的心意,霎时便明晓——她昨天利用了赵清存,相信赵昚也看出来了。但她现在并不想对官家解释这件事,她和赵清存之间纠葛太深,深至不足为外人道也。
赵昚见晏怀微不说话,遂轻声叹息着换了个话题:“你是不是也觉得朕不顾念兄弟之情,埋怨朕打伤了他。”
“官家言重。”晏怀微仍低着头,轻言细语。
赵昚将目光转向卧榻,看着躺在屏风后面的赵清存,道:
“其实那日……朕是在等他告饶。朕当时想,哪怕他只说一句话,说一句别打了或者唤一声兄长,再或者,哪怕他只说一个字,说一个疼,朕都会立刻喊停。……可他没有……由始至终,他没说一个字。”
赵清存是狼崽子,不仅没说一句疼,甚至还要拿眼神向他抗议,真是牙齿咬碎也要撑起那股子傲气。
赵昚苦笑一声,偏过头去,见茶案上摆着一本《白香山集》,于是随手翻看。
翻着翻着,似不经意之间,赵昚忽然启唇道:“其实三郎根本不姓赵。”
晏怀微正垂首胡乱捏着自己的手指,听闻此言,瞬间抬起头,神情惊愕。
“不姓赵?!”
“他本姓杨,乃洞庭水寨杨幺之子。”
晏怀微被彻底惊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