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知道。”
这三个字,像三颗温润的玉石,轻轻落在王恕行翻江倒海的心湖里,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却让那汹涌的波涛奇异地丶一点点平息下来。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王恕行怔怔地看着解逐臣,攥着他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些,但依旧没有放开。脑子里像是被抽空了,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三个字在反复回响。没有预想中的惊慌失措,没有厌恶鄙夷,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丶洞悉一切的平静。
这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王恕行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安心。仿佛他那些见不得光的挣扎和龌龊心思,在对方眼里,不过是早已写就的命盘上,几行清晰的轨迹。
“你……”王恕行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你什麽时候……知道的?”
解逐臣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他脸上,那只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从你第一次,在河堤上,问我‘荆山玉’是什麽意思的时候。”
那麽早?!
王恕行瞳孔微缩。那时候,他自己都还懵懵懂懂,只是觉得这神棍说话气人,又忍不住想去招惹。原来在那久之前,自己那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思,就已经被对方看得清清楚楚?
一股混合着羞耻和恼怒的情绪冲上来,他猛地想抽回手,却被解逐臣反手轻轻握住了。
不是用力攥紧,只是将他的手掌包裹住,指尖在他粗糙的丶带着薄茧的皮肤上,几不可察地摩挲了一下。
那触感,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微痒的颤栗。
王恕行浑身一僵,所有挣扎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手粗大,骨节分明,因为常年劳作和设备留下细小伤痕和薄茧,而解逐臣的手,修长,白皙,指节清晰,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只有指侧那不易察觉的薄茧,提示着主人长期握笔和摩挲铜钱的习惯。
一黑一白,一糙一细,截然不同,此刻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图书馆里依旧安静,阳光透过窗户,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似乎有管理员推着书车经过的轻微响动,但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王恕行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人,和手上传来的丶清晰无比的触感与温度。
“为什麽……”王恕行声音低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为什麽不早说?”
“时候未到。”解逐臣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你心火太旺,戾气未平。说了,要麽把你吓跑,要麽……烧得更旺,伤及自身。”
王恕行沉默着。他不得不承认,解逐臣说的是对的。如果是更早的时候,被这样直白地戳破,他大概率会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狗,龇牙咧嘴地逃开,或者用更激烈的愤怒来掩饰内心的恐慌。
“那现在呢?”他擡起头,直视着解逐臣的眼睛,那里面平静依旧,却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处,藏着些他看不懂的丶幽微的光,“现在……时候到了?”
解逐臣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向前倾身,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些。王恕行能更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冷香,混合着阳光和旧书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有些眩晕。
“星移物换,水到渠成。”解逐臣的呼吸几乎拂过王恕行的耳廓,声音低沉而清晰,“你的火,找到了该去的方向。我的湖,等到了该留的人。”
我的湖,等到了该留的人。
王恕行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狂喜交织着涌上来,冲得他眼眶都有些发胀。
他活了二十多年,听过无数或真或假的追捧丶同情丶甚至咒骂,却从未听过这样一句话。不是怜悯,不是施舍,而是一种平等的丶近乎宿命的确认。
他不再犹豫,也不再害怕。另一只空着的手擡起,有些笨拙地丶试探性地,环上了解逐臣清瘦的腰身。隔着柔软的亚麻布料,能感受到底下清晰的骨骼轮廓和偏低的体温。
解逐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甚至微微向他靠拢了些许。
没有更激烈的动作,两人就这样在图书馆安静的一角,隔着书架投下的阴影,静静地拥抱着。像两棵依偎生长的树,根系在无人看见的地下,悄然缠绕。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管理员清晰的咳嗽声,像是在提醒他们注意场合。
王恕行如梦初醒,猛地松开手,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热度又轰地一下烧了起来。他有些慌乱地後退半步,眼神飘忽,不敢再看解逐臣。
解逐臣倒是依旧平静,只是耳根处泛起了一层极淡的丶几乎看不见的粉色。他整理了一下被王恕行抓皱的袖口,动作从容,仿佛刚才那个近乎拥抱的姿势只是王恕行的错觉。
“走吧。”解逐臣低声说,率先转身,朝着阅览室外走去。
王恕行愣了一秒,赶紧跟上。两人一前一後,穿过一排排沉默的书架,走出了图书馆的大门。
室外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王恕行深吸了一口,感觉肺腑间都充满了阳光和……解逐臣身上那清冷的气息。他看着走在前面的那个清瘦背影,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丶饱胀的情绪填满,像是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岸。
他几步追上去,与解逐臣并肩而行。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在冬日午後的阳光里。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但王恕行却觉得,世界从未如此安静过。安静得只能听到身边人清浅的呼吸,和自己那依旧有些过快的心跳。
他偷偷侧过头,打量着解逐臣被阳光勾勒出柔和光晕的侧脸。那总是微蹙的眉心似乎舒展了些,苍白的肤色在光线下显得近乎透明。
“喂,”王恕行忍不住开口,声音还带着点不自然的沙哑,“你那天……给我那香囊,是不是就……”
“防小人。”解逐臣目视前方,语气平淡地打断他,“也包括,防你自己心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王恕行被噎了一下,随即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胸腔里震出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畅快。
“操!”他骂了一句,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解逐臣侧眸看了他一眼,那双淡色的眼睛里,也似乎染上了一丝极淡的丶真实的笑意。
阳光正好,落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周口的风依旧带着尘土味,但吹在脸上,却不再那麽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