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决定做了,心却没跟着踏实下来,反倒悬得更高,晃晃悠悠,没个着落。王恕行给林菲回了电话,嗓子眼发紧,只说了一个“行”字。那边林菲似乎也不意外,公事公办地约了时间地点,说摄制组下周到周口,让他保持手机畅通。
挂了电话,王恕行在出租屋里转了两圈,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他看着墙角那堆设备,破琴盒,旧音箱,缠满胶布的麦克风,这些东西,马上就要被塞进电视台那些锃光瓦亮的镜头里?他想象着那个画面,有点滑稽,又有点……心虚。像是要把自家最寒酸丶最拿不出手的角落,硬扯给外人看。
他需要做点什麽,或者说,需要抓住点什麽,来压住心里那股没底儿的慌。
他又去了“咆哮据点”。老猫到底把店盘出去了,接手的据说是个卖麻辣烫的。原来的招牌拆了,里面正在重新装修,电钻声刺耳,灰尘飞扬。老猫和赵大勇都不见了踪影,像两滴水,汇入了周口庞大而沉默的人海,连个涟漪都没留下。
王恕行在马路对面站了一会儿,看着工人在里面忙碌,心里空了一块。那个能让他肆意嘶吼丶发泄愤怒的角落,也没了。
他蹬上车,漫无目的地骑。
不知不觉,又骑到了沙河堤上。河水似乎永远都是那个样子,黄浑,沉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固执,向东流。对岸那些封了顶的楼房,像一排刚刚立起来的墓碑,等着被刻上名字。
他在老地方坐下,摸出手机,点开录音功能,把手机凑近河面。呜咽的水声,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被简陋的麦克风收录进来,带着杂音,却异常真实。
他听着这段粗糙的录音,再想起解逐臣U盘里那些干净丶却少了点烟火气的采样,心里忽然透进一丝光。他好像知道,那部纪录片里,他该拿出点什麽了。
不是精心修饰过的“土腥味”,而是原汁原味的,带着河边泥土丶枯草和城市噪音的,活生生的周口。
他站起身,推着车,没去老居民区,而是拐进了旁边一个嘈杂的菜市场。下午的市场,人声鼎沸,充斥着讨价还价声丶鸡鸭叫声丶鱼腥味丶熟食摊的香气。他举着手机,像个蹩脚的间谍,在人群里穿行,录下这些最日常,也最鲜活的声音。
卖菜大婶粗哑的吆喝,买肉老头锱铢必较的争执,小孩子哭闹,三轮车铃铛响……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嘈杂,混乱,却充满了挣扎着丶翻滚着的生命力。
他又去了还在坚持出摊的胡辣汤摊子,录下汤汁翻滚的咕嘟声,油条下锅的刺啦声;去了老体育场口,录下那群半大孩子外放的丶烂俗却充满活力的网络神曲;甚至,他还溜达到火车站附近,录下了火车进站时悠长而带着离愁别绪的汽笛声。
他像个贪婪的采集者,用他那破手机,疯狂地收集着这座小城呼吸的韵律,心跳的节奏。
几天下来,手机内存告急。他回到出租屋,把所有这些杂乱无章的音频导入电脑。
听着耳机里传来的丶属于周口的交响乐,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触摸到了这座城市的脉搏。它不是只有颍沙河水的悲壮和工地的喧嚣,它更有菜市场里的斤斤计较,胡辣汤摊前的烟火温暖,火车站台上的聚散离合。
这些,才是周口真正的,血肉。
摄制组来的前一天,王恕行又一次敲响了解逐臣的门。
这次开门,解逐臣的气色似乎好了些,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色依旧。他看到王恕行,目光落在他手里拎着的一个塑料袋上。
“给你的。”王恕行把袋子递过去,语气还是有点硬邦邦的,“楼下烧饼摊买的,刚出炉,还热乎。”
袋子里是几个金黄油亮的烧饼,散发着浓郁的麦香和芝麻香。
解逐臣愣了一下,看着那袋烧饼,又擡眼看看王恕行,那双淡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什麽东西微微动了一下。他接过袋子,指尖碰到烧饼温热的表皮。
“谢谢。”他轻声说。
王恕行没接话,侧身进了屋。他走到书桌前,看着上面摊开的星图和那些他看不懂的符号。
“明天,电视台的人就来了。”王恕行说,像是在通知,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嗯。”解逐臣把烧饼放在茶几上,走到他身边。
“我准备了几首……东西。”王恕行顿了顿,没看解逐臣,“用的你给的水声,还有……我自己录的别的。”
解逐臣静静地听着。
“我不知道行不行,”王恕行舔了舔嘴唇,声音低了些,“可能……会搞砸。”
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这种不确定。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解逐臣没有说什麽鼓励的空话,他只是看着王恕行,看了很久,然後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世人大多求个前程似锦,盼个星途坦荡。但你不同。”
他擡起手,指尖虚虚地点了点王恕行的胸口,那里,心脏正在不安分地跳动着。
“你的路,在脚下,不在天上。”
他的手指移开,指向窗外,指向那片被城市灯火映照得并不纯粹的夜空。
“你看那天上的星,看着亮,其实隔着十万八千里,冷得很。不如低头看看这地上的泥,看看这河里淌着的水,看看身边这些喘着气丶活着的人。”
“唱你自己看见的,听见的,感觉到的。真的东西,摔在地上,也有响动。”
王恕行站在原地,感觉解逐臣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打在他心上。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无的鼓励,只有最朴素的,关于“真”的告诫。
唱真的东西。摔在地上,也有响动。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没着没落的慌乱,好像突然找到了重心,沉甸甸地落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解逐臣,没再说谢谢,也没说别的。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然後,他转身,拉开门,再次走入楼道的黑暗。
这一次,他的脚步,比任何一次都要坚定。
明天会怎样,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该唱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