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如果有意外,比如手机不小心落进了水里,比如他不小心掉进水里,比如叶满今天没有特别想姥姥,或许叶满还可以活在被在乎的幻想里。
如果,那次视频没接通就好了。
叶满眼睛里亮晶晶的,或许是被河对面的火光晃的,或许是反射了河水里面的星光,反正很亮。
他眼睛里盛着笑意,对准屏幕,等待接通那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找角度让自己看起来胖一点。
然而他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视频接通了。
“叶满啊。”姥爷的声音传出来,画面晃动里,姥爷脸色极严肃:“我们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背景音杂乱,剧烈的争吵声和劝架声从听筒传出来,手机本身音量不大,但是在叶满这种对于争吵过于敏感的人来说,就像惊雷炸在了天灵盖上,以至于他的身体瞬间就僵了。
是姨夫手机给姥爷看,他扬着脖子,下巴擡得高高的,声音比别人都高了好几个度,一幅看热闹的样子嚷嚷道:“叶满,赶紧劝劝你爸和你姥爷吧,要杀人了。”
叶满不喜欢姨夫,他的大嗓门总是嚷得人心浮气躁,特别容易煽动人,就像火堆里里的助燃剂。
叶满仔细听听,里面是爸爸凶狠的辱骂声和妈妈的吵嚷声,舅舅舅妈丶表哥嫂子丶小姨都在。
都在才是问题。
平时姥姥家不是逢年不会去人,都在意味着有大事,在他们那儿中元节没有聚会的风俗,所以这事儿就不会是好事。
“我现在就是死了,地也不会给你!你们一家什麽也别想拿到!”姥爷已经年迈,可怒火烧起来,仍是让叶满感到无比恐惧。
姥爷指着镜头外骂道:“你哭什麽哭?你娘说了,以後你也不用进这个家门!我们不用你养!”
“是!”姥姥冷漠地嚷道:“以後别来!我就当没生过你。”
“别丶别这样说……”叶满艰难地试图发声:“我妈会难过……”
没人理叶满。
“你们听清楚了,这不是我们不愿意养,是老两口不待见我们。”叶满听见爸爸咬牙切齿地说:“不识好歹的老东西,杀了你们!”
“爸!”叶满眼泪刷地掉下来了,他无助地喊:“别这样!”
镜头晃动,姨夫下去拉架了,爸爸和舅舅打起来了。
叶满充满恐惧,恐惧到喉咙发紧,可他什麽也做不了。
眼前的河水不知道是什麽河,背後的大山不知道是什麽山,有寸寸灰从对岸飘过来,无力地落在他的手指上,他也不知道那是谁家的纸钱。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鬼魂,搞不清楚自己正游荡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巨大的绝望和孤独把他绑架了,他动也动不了。
“让他杀!让他杀!”姥姥敲着拐杖说:“以前恨得差一点把叶满和他妈杀了,现在正好,把我们都杀了!你多能耐啊!”
叶满听到了猛兽一样压抑的呼吸声,他从小听了太多次,那是爸爸在竭力压抑怒火。
他太熟悉了,好像叶满的世界末日就要到来,被死亡威胁的恐惧让他的骨头都开始咯咯发抖——不要刺激他,他真的会那麽做的……
叶满的眼泪顺着下巴滑了下去,他不停导着气,急得轻轻“哎呀”了几声,那样无助又可怜。
他捧着手机,大声说:“别吵了,别吵了,我有钱,我有很多钱。”
对面安静了一瞬,大表哥的声音传过来:“叶满,不关你的事,好好上班。”
叶满一边擦脸,试图调停:“别吵了。”
短暂的沉默後,是更加猛烈的爆发,叶满听见剧烈的一声爆炸声响,爸爸吼道:“吃里扒外的废物!你给我滚回来!他们不是说我要杀了你吗?我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你!”
没人听叶满的话,但暴力最後都会落在他脑袋上,叶满永远是那个最丢脸的。
叶满孤独地坐在陌生水域,木呆呆地看着水面倒影,水里溺着一个小孩子,他绝望地挣扎,试图浮出水面,小小的手拼命伸向叶满,可叶满只冷冷看着,吝啬去伸出自己的手拉他一把。
他就这麽木然地看着那个小孩子渐渐沉进看不见底的黑水,慢慢也觉得,冰冷的水漫过了自己的口鼻。
“叶满,叶满,”屏幕里画面终于稳定,干巴巴的老头儿盯着屏幕,极冷静地说:“你都看见了。”
他身上穿着叶满新买的衣裳,叶满本来是想问他合不合身的。
他擦擦眼睛,试图笑笑,说:“姥爷,你别生气。”
姥爷:“我现在就立遗嘱。”
叶满心快碎了,他摇着头,又说:“姥爷,你别说气话,你身体好好的。”
视频里是农村的小房子,早上叶满还思念的盖房子的记忆里,那房子的每一根木头都是叶满跟着姥爷一起搭的,可是那麽一眨眼,曾经干净崭新的木头已经黑得油亮,房子已经很老很老。
姥爷总是习惯省电,不愿意去换一个高度数灯泡,夜里老旧的屋子就暗沉沉的,像是回到了九十年代的模糊像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