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郎轻叹。
“小友执意如此,也罢……你们初时唤她山神,後来以为她享人祭,又唤作山鬼。其实都没叫错。古人崇鬼,神鬼曾为一体,山神自然也是山鬼。那时人族以九歌祭神,五位天神丶四位地祇,都是自盘古开天以来就降生的存在,本当与天地同寿。”
“东皇丶云神丶湘君丶司命……山鬼是最後一位。”
“天道何其宠爱人族,连剿杀神祇都要按照他们祭歌的顺序来。山鬼最後一个享受祭祀,也最後一个被审判死亡。她神湮之後,就轮到我们这些小野神了。”
贺拂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也不是你享用人祭的理由。”
独孤明河:“天道弑神无从考证,你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
贺拂耽:“你方才说你是石灵?石灵如何能成为水神?”
独孤明河:“若真是石灵,杀山神夺神格的动机倒是更充足了。”
看着面前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分外默契的模样,白石郎像是受了什麽刺激般神色微微一变。
很快又恢复正常,摇头苦笑。
“我不过是人造的神灵,自然供我香火的人族希望我是什麽,我就得是什麽。白石江民以为受我庇护,却不知我也受他们庇护。正因为我是依托他们的信仰而生,才让天道爱屋及乌,将我等放到最後动手。
“神女曾是四海八荒山脉之神,即使为避祸躲到女稷山,主动降下神格,由人族封为兰香神女,依然有无限神力。她交游广阔,心地善良,周边诞生的大大小小神灵妖精都受过她的恩惠。白石江发源于女稷山,所以我与她的交情最为紧密。”
“拂耽小友,连你也觉得是我杀了神女吗?连你也觉得,我这般忘恩负义吗?”
贺拂耽不知如何回答。
独孤明河不悦,长剑一挺:“废话少说。”
“……我亲眼看着她是如何衰亡的。”
再开口时白石郎声音变得又轻又慢。
“看着她在我刚诞生灵智的时候,每日神采奕奕四处游玩,到後来,变得像凡人一样苍老丶衰败。最後,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只能终日躲在神女祠中那尊木雕像中,靠一点香火茍延残喘。”
“可她不该是这样。”
“她是山脉之神,是四地祇之一,是享有神职的神明。”
“她是继天道之後诞生的存在,同样对天下万物掌生杀大权。”
“她应该至高无上,她应该和天道平起平坐!”
最後半句话,几乎是怒吼出来,脚下山石都隐隐有所回应。
白石郎从来都是不紧不慢温文尔雅的模样,贺拂耽从未见过他这样凶狠的时候,不由後退一步。
清规剑察觉到主人心绪不宁,也发出嘶嘶的剑鸣。
“神女的人身彻底变成一抔黄土的时候,我的神力也开始松动。于是我就知道,下一个恐怕就是我了。”
像是终于戴倦了那张君子假面,白石郎起身,姿态傲慢散漫地睨着面前的两人,全然不顾动作之间脖颈处又被割出伤口。
他低头抚摸鬓间开始变得斑白的头发。
“神本无情,那一刻,我却像人一样尝到仇恨的滋味。”
“我恨天道,是它创造了神,是它一开始需要神,却也是它将神族当做棋子,不再需要的时候就一脚踢开。”
“不,不是踢开,它是要彻底抹杀我们。好腾出天地灵气来,给它钟爱的人族,供他们永生永世轮回繁衍。”
他一步步逼进,颈间血液汩汩流出。
独孤明河不为所动,贺拂耽却有些不忍,轻轻握住身旁人执剑的手。
僵持片刻後,独孤明河後退一步,剑尖稍稍移开几分。
白石郎轻嘲地看着他们:“拂耽,你觉得我合该等死吗?”
“即使郎君想要自救,也不该拿无辜人族出气。郎君自己也说天道宠爱人族,享用血祭人牲不是更加招惹天道厌弃吗?”
“天道如此对我,难道我还要讨它垂怜麽。”
白石郎极轻蔑的一笑。
寒风忽然呼啸而过,血红烛火猛然一跳,瞬间转为幽绿。一明一暗之中,烛台上赫然出现许多人族的心脏。
正好四十八颗!
颗颗鲜活如初,甚至还在不停地跳动!
“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察觉出我神力的异样。既然连神力都能看穿,想必这四十八颗道心,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白石郎如同端详什麽杰作一样看着那些还在怦怦直跳的人心,转向脸色苍白的贺拂耽时,神色微微收敛,变得柔和几分。
连带着声音都像是在鼓励轻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