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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情云朵(第2页)

病好後,西竹收拾行装还是要走,林熹去长途汽车站送她,人声嘈杂空气混浊,林熹塞给她一个厚厚信封,“拿着,路上用,莫亏待个人。”西竹被烫到一样缩手不要,林熹不由分说,硬是把信封塞进了吉她箱的夹层里,用力按了按:“帮我去看看,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一个…不用分第一第二丶不用争对错输赢的世界。”

班车发动了,喷出黑色尾气,西竹从脏污车窗回头,看见姐姐还站在原地,穿着那件呢子外套,身影在弥漫晨雾和尾气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缩成一个小小的点,像一枚被无意中遗落在地上的丶无人在意的粉笔头,她低下头抱起那把边角磕坏了的吉她,手指划过琴弦,弹出一个尖锐和弦,淹没在引擎轰鸣里。

林熹最终成了名副其实的罗刹,她严格到近乎苛刻,分数面前六亲不认,作业差一个字都要打回去重写,只有深夜,当整栋教学楼都安静下来,她独自在办工室备课,翻看教案本上自己年轻时写下的丶那些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和温度的教学反思与批注时,眼神才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又会恢复常态,用力划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她放走了妹妹西竹,是放走了自己内心那个渴望自由丶渴望打破规则的部分。她的教育业是母亲陈鹭未竟的诗篇,需要她用粉笔和红笔去续写,而自己的狱警梦,则是永远失落了的地图上找不到的远方。

肖西竹继续着她的流浪,足迹蔓延到更远的北方,她的歌里多了风沙粗粝和岁月沧桑,也偶尔会透出一丝对温暖的眷恋,她依然是非黑即白的倔强性子,但开始慢慢学会欣赏那些灰色地带里微弱坚韧的光芒,她开始定期给女儿龄骁寄明信片发微信,上面通常只有寥寥数语,“天冷了,加衣”,“爬山了,腿疼”,有时会抄录一句刚写的歌词。她爬了很多座山,有的有名,有的无名,每次爬到浑身酸痛之後,站在山顶看着苍茫大地会觉得胸中块垒消解了一些然後继续往前走,她逐渐明白,姐姐林熹正用她的方式,在讲台的方寸之地为自己守住了一片可以相对安稳生长的空间。

她们步入中年,一个在规则齿轮间小心翼翼最终磨损了与生俱来的慈悲与柔和,一个在自由旷野上跌跌撞撞终于学会了与孤独作伴,而连接她们的,除了飘渺血脉,还有那两张笑得很丑却回不去的照片,和一句轻如叹息又重若千钧的嘱托:“帮我去看看……”

林冬月降生于暖阳天,阳光软绵如浸饱了牛奶的棉花糖,暖得人骨头缝里都发酥,连檐老鼠都愿意在此时翻个身晒晒肚皮,人人都说她似在母腹中便饮下了观音玉净瓶中的甘露,生来眉眼间便蓄着一泊慈悲的湖,看人时目光能滤尽世间一切杂质,她笑的时候能让最毛焦火辣的心绪都沉淀下来变得匀净,她自碧落深处翩然而至,未携金银俗物,只怀一抹贪嗔,贪恋人间一切细微的美,嗔怪这美总是短暂易碎。在女人孩子和老人眼里她是踏露而来的小菩萨,言语是春风,眼神是良药,连她随意蹲在巷口啃饼的样子,都似一幅被时光善待的古画。然而在另一些视角里,比如班里那几个仗着家境优渥便肆意嘲弄贫困生的同学,或是巷子口那个总想对摊主动手动脚满身酒气的戳锅漏,林冬月则是另一副面孔。她会毫不犹豫挡在受欺负的人面前开腔:“哦哟,好要不得哦!几个大娃子欺侮一个新来的,你们屋头是没得大人嘛?脸皮比那城墙拐拐还厚,过年都不用买棉袄哈…”骂得对方想打人却又抓不住半个脏字,只能面红耳赤败下阵来,背後悻悻骂她是个牙尖嘴利的泼妇。菩萨与泼妇的一体两面在她身上融合得很是自然,慈悲是底色,而锋利是保护底色的铠甲,是她对这倾斜世界的一种无声矫正。

可是,小菩萨的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过于熟练因而也过于沉重的心脏,十岁那年,老师布置了一篇关于母爱的作文,她写下这样的句子,墨迹像血渗过干净的纱布:“我在羊水里品尝妳消逝的年华,妳喂给我的每一口奶水都混合着妳失真的梦想,当我用尚未长硬的颅顶撞开世界,一场政变开始了。

指甲抵进妳的宫壁扯出血肉,妳的惨叫声是最早的摇篮曲,回荡在尚未开通的耳道里,我每长大一岁妳就死去一分,妳的理想丶妳的自由丶妳的姓名都成了供奉给我的祭品。

妳的血在我身体里流了十年,流成了一条河,河上漂着破碎的妳还有我拾不尽的怨,他们常说我是妳身上掉下的肉,可肉如今长得太大,反倒将妳挤得只剩一把骨头。

忧惚间,我看见十年前的自己,那是一个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她从妳支离破碎的身体里出来,而几十年後,她仍会住在妳扩张的子宫里,只不过它的疆域已经覆盖天地。”母亲林熹读到这篇东西时正在竈房掐豌豆颠儿准备下锅,她感到一阵寒意,不是字里透出的恨,而是因为里面的真。

冬月太聪明了,学什麽都是第一,考证呼吸般自然各种奖状拿得手软,可她学会这些东西并非为了征服或炫耀,而是为了覆盖为了保护,保护母亲林熹日益被粉笔灰和考核指标侵蚀的梦想与温柔,保护小姨肖西竹在流浪中颠簸的孤独与骄傲,尤其是保护那个几乎在遗忘缝隙里跌撞长大的小妹肖龄骁。她是一株敏感的竹子,将尘世磕碰的痛楚都凝成夜露,在寂静中将自己一点点拢起,待到天明,又化作檐角清珠,映照人间,面上只馀一片青苔湿润的温柔。

而她的文字天赋,如同一种宿疾,与她的身体紧密相连,天赋不请自来,如血般自肺腑深处咳出,成了再平常不过的日常,血色初时是痰中一缕暗红的丝,继而便成了小块小块浓稠暖意,妥帖落在掌心,似被悉心豢养的红珊瑚,若妳用手去接,那鲜红不慌不忙泅开,如同孤岛在宣纸上扩张其疆域,而她却习惯了,甚至带着冷静,看着这颜料从体内流失再转化为纸上燃烧的字句。

冬月很早就发现妹妹龄骁心里有东西,那是一些模糊涌动的情感,似困在茧里的蝶,渴望破出却找不到方向,龄骁会对着作业本发呆,笔尖在纸上戳出无数个点却写不出成形的句子,她感知到世界的混沌与灰色却缺乏缺乏点燃灵感的火花。

一个少午过後,阳光正好,暖洋洋的却不晒人,是她们都喜欢的丶非夏日的暖阳天,冬月拉起蹲在墙角看蚂蚁搬家的龄骁,神秘笑笑:“走,姐姐带妳去个好耍的地方,莫一天到黑瓜兮兮的,灵感不是蹲出来的。”她买了一瓶吹泡泡水,透明塑瓶红色吹管,拉着龄骁跑到废弃的篮球场,那里空无一人,只有疯长野草和锈蚀得像抽象画的篮筐,冬月拧开瓶盖,用塑料圈蘸了黏稠肥皂水轻轻一吹,霎时间,五彩斑斓的泡泡轻盈飞向空中,一群突然获得生命的精灵追逐着阳光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晕,有些泡泡撞在破旧的篮网上,噗地碎了无声无息,有些飘飘摇摇,飞得又高又远,直到变成视线里一个闪烁的点,然後消失。

龄骁仰着头看得痴了,透明脆弱的光球一下子撞进了心里某个堵塞的地方,“骁骁,妳看,”冬月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这些易碎的梦“在古时它叫涪沤,沤就是水泡,览庶草之罗隅,悦浮沤之轻扬,意思是看那些普通的花草遍布角落也喜欢水泡的轻盈飞扬。”她顿了顿,又吹出一串泡泡,看着它们升空,“它体虚映而似无,质轻泛而难持,身体虚无得像要消失。质地太轻很难保持,但它能兴波淮而远移,布漠野而星离,能在水波上漂很远,星星一样散布在荒野。”冬月蹲了下来,和龄骁平视:“哪怕短暂,哪怕虚无,但它见过江河,飞过原野。人们写的每一个字,也许就像这泡泡,不要想着它一定要多麽坚固多麽永恒,先让它轻扬起来,让它飞一会儿,记住它星离的样子,记住它在光下好看的那一刻,灵感是这麽简单这麽轻的东西,不要把它想得太重。”龄骁似懂非懂,她第一次觉得,那种描述不出来的感觉不必强行描述,可以像泡泡一样让它先飞起来。她发现,激发灵感和放松灵魂原来只需要一瓶泡泡水和一颗愿意去看见的心,那天下午,三个女人吹光了好几瓶泡泡水,在篮球场上追着泡泡跑,晚上,龄骁在本子上写下了几行歪歪扭扭的句子,是一篇名叫涪沤的短诗。

随着龄骁开始尝试书写,她越来越多地看到冬月伏案写作的样子,越来越多地看到姐姐哭泣,有时是为了一则远方的新闻,有时是为了一只被车轮碾死的小猫,有时甚至没有缘由,只是看着窗外落雨,眼泪就悄无声息滑落,龄骁终于忍不住,给姐姐递过纸巾,问:“姐姐,为什麽妳要把所有的风雨,所有跟妳没得关系丶妳完全插手不到的事,都带进个人的哭泣里?好累哦。”冬月接过纸巾,没有立刻擦眼泪,而是看着那抹湿意笑了笑,房间里,她连着的蓝牙音箱正低声播放着歌曲南国的孩子,那句“手心刻划上帝的仁慈,与未知相似与未知相似。”背景音一样萦绕,她轻声说:“骁骁,妳知道我很喜欢赚钱的,如果一份眼泪里,能放下好多份难过,为好多好多人丶好多好多事流,那岂不是赚了?”龄骁似懂非懂,只觉得姐姐的悲伤浩瀚如海,而自己连一片池塘都未必装得满。

肖龄骁更熟悉灰色,如同熟悉自己掌心杂乱深刻的纹路。她在无序与遗忘中跌撞长大,婆婆陈鹭会忘记去幼儿园接她,让她一个人蹲在滑梯底下等到擦黑,看着别的小朋友都被“幺儿”“幺女”地接走;妈妈肖西竹的音信时断时续,偶尔亮一下,更多的是漫长黑暗。她敏感得像曝露在外的神经末梢,对什麽都提不起劲,音乐丶美术丶甚至同龄人热衷的游戏都无法真正点燃她的兴趣,在每个选择的路口,她本能地做软蛋,缩进自己的壳里,这是她对抗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最笨拙也最有效的方式,她晓得个人和姐姐是不同的,冬月是光,是清晨露珠,清晰剔透;她是苔藓,是沉默生物,依靠潮湿和晦暗生长。

她们一起在林骛那个充满豌豆颠儿气丶老腊肉香和永不停歇龙门阵的家里长大,冬月因为天生的悲悯而吃素,龄骁则无肉不欢,尤其热爱冬至那碗滚烫的丶撒了香菜和辣椒面的羊肉汤,但她们都爱在擦黑时分,趁着天光将尽未尽,溜到巷口那个推着小车的摊子前,异口同声对老板喊:“姨姨!狼牙土豆,多放海椒面!整巴实!”然後不顾形象蹲在马路牙子上吃得鼻尖冒汗嘴巴通红,互相取笑对方是好吃狗,吃完,就用唯怡的玻璃瓶子对着天边最後一抹霞光玩光影游戏,看世界在瓶底扭曲成奇幻形状。

冬月的天赋随着生命一起加速流逝,她拼尽最後一口气,从知己那温暖却已留不住她的怀抱中挣扎着,爬向龄骁因恐惧和悲伤而冰冷的膝盖,“骁骁……姐姐…不会……丢下妳…”她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婆婆忘了接龄骁,她牵着哭得快要断气的妹妹回家,在老槐树下用力承诺过:“我永远不会遗弃妳。”

龄骁抱着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姐姐,她知道冬月此刻有多痛苦,知道这口强提着的气硬挺着有多难过,她俯下身,贴在冬月几乎失去听觉的耳边,一字一句,清晰轻轻地说:“姐姐…我可以的…我不想妳那麽辛苦,妳走吧…”话音如一句解开束缚的咒语。冬月吁出最後一口气,那口气似一颗最大最圆的露珠,终于从紧绷叶尖颤巍巍坠落,映着窗外透进来的丶最後一点混沌天光,散了。她的肉身归一了,灵魂如她所愿,如风如露不落痕迹,她与衆生结一段萍水之缘,缘尽便去。

灵堂设在堂屋,没有黑纱白花,倒像是办了一场另类的流水席,冬月的盒子前供品琳琅满目:一碗红油浸透丶酥黄豆脆生生的豆腐脑;一碟炸得外酥里滑丶撒满辣椒面的狼牙土豆;还有一小把碧绿欲滴的豌豆颠儿,林骛说:“冬月娃儿嘴巴刁,供品要巴适,她在那边才不得挨饿。”

麻将桌就支在灵堂正中,洗牌的声音哗啦啦响,比哀乐更有生气,林熹丶肖西竹丶陈鹭丶林骛,四个女人凑了一桌。林熹出牌慢像在斟酌教案;肖西竹出手快,带着江湖决绝;陈鹭打得稳,力求撑展;林骛则精于算计,时不时摸一张好牌,嘴里念叨:“手气来了,灯儿啊挡都挡不住!碰!”陈鹭推倒两张牌“冬月这娃儿,从小就鬼精鬼精的,搞个灵堂都跟别人不一样。”“她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嘛,”林熹摸了一张牌,手指摩挲着牌面,“她讲哭多了,眼泪就不值钱了。”肖西竹打出一张幺鸡:“值钱?她倒是会算账,一份眼泪装几份难过,赚惨了嘛。”林骛“胡了!”一声,推倒牌,脸上竟有点得意:“清一色带根!看来是冬月娃儿在保佑我。”她看向遗照喃喃道:“婆婆赢了钱,多给妳烧点纸,妳在那边想买啥子书就买,莫抠搜。”龄骁穿着孝服,安静穿梭其间,给麻将桌添茶水,把冷掉贡品拿去竈房加热,她看着这四个女人,她的婆婆丶姨婆丶妈妈丶大姨,她们正用近乎荒诞的热闹来送别最喜欢安静的姐姐。

有过路的邻居被这灵堂里的麻将声和香味吸引,探头探脑。陈鹭眼尖,大大方方地招呼:“李嬢,进来坐嘛!站到门口咋子?吃点东西,冬月娃儿请客!”李嬢迟疑着进来,被塞了一碗热辣的豆腐脑。“这……这哪要得哦……”她局促不安。“有啥子要不得?”林骛一边搓牌一边说,“活人要吃,死人也要吃。冬月娃儿大方,大家吃了,她高兴。”

于是,左邻右舍,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被拉进来,吃一口贡品,喝一口果汁,甚至有人被拉上牌桌替手,悲伤被冲淡了,溶解在麻辣香气麻将碰撞和琐碎龙门阵里,是的,她不要泪水涟涟,而要人间烟火气,要活人好好活下去。

冬月死後两个月,她的知己选择了一跃而下殉情而去,消息传来时龄骁正就着老干妈吃一碗酸豇豆拌饭,她木然嚼着,咸丶辣丶酸味道刺着味蕾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只觉得那具身体里本就存在的洞又无声扩大了一圈,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悲痛欲绝,她更迫切地想的是活下去。要如何应付那个破烦苍蝇一样在身边嗡嗡作响丶却丝毫不懂得尊重为何物丶只把她当成某种负担的爸;要如何放下自尊,讨债一样向最熟悉陌生人的婆婆林骛讨要下一学期的学费和勉强糊口的生活费,死太远,生太近。

她接过了冬月散落珍珠般的文稿,姐姐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在拷问:妳记得吗?妳理解吗?她逼迫自己去记那些充满灵性的文字,她怕自己一天天长大,那些关于姐姐的记忆会退潮一样不可挽回地流失,会忘了姐姐笑起来嘴角梨涡的深浅,忘了姐姐怀抱里旺仔牛奶糖的味道,“我是在嫉妒妳的过程中开始欣赏妳的,”龄骁在日记里写,“可妳还没有听到那麽多赞美就把肉和骨脱掉了,我真不知道该恭喜妳还是该说自己倒霉。”其实她也心知肚明人间悲欢于她不过是水月镜花,浮光凝滞的年纪,冷涧飞溅中她的眼睛是无人途经的湖泊,万般绚烂皆静默垂首,犹如繁花坠地烛火熄夜,泪是釉面上的一缕雾,而旧灼火华只是她回眸时那片无声融化的雪。于是她继续写:“旧灼火华会衰败下来,但在衰败过程中,我一定能学会带着这具有洞的身体活下去的。”她开始偷偷学着冬月的样子,在非正式场合随意大小蹲,在吃火锅时点最辣的锅底,吃完马上服用冰淇淋;遇到讨厌的人,她也会鼓起勇气不太熟练地弯酸一句:“哦哟,好要不得哦…”

包容和豁达,是冬月用生命留下的遗産,也是龄骁需要穷尽一生去练习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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