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坐西朝东,同是一院子的琼花,怕儿时的师微微跌倒刻意作矮的门槛,小小的泥梯,扇形花窗,竹子搭的棚架,上头攀爬瓢瓜藤,一桶备好的清水,里头舀水葫芦轻轻摇晃着。
看着,牧荆的嘴唇微微颤着。
还有一对藤编的摇床,一张大的,一张小的,从前她们母女两就是躺在摇床上看着满天星子,共度一夜又一夜。天气热时,阿娘会笑着递给她凉凉的西瓜,天气冷时,阿娘会担忧地看着她,帮她严实裹上棉袄,掸去小脑袋瓜上的雪。
本消失踪影的也如姜突然自梧桐树後缓缓走出。
她一身青色的萝杉,像青梅似的,琵琶袖,芦花靴,秀气小巧的红珊瑚耳璫,笑容是从前那般的慈爱,还有些促狭的意味,似是好气又好笑,笑女儿迷迷糊糊,老是跌在同一个石块突出之处。
曾经的东姨娘,赫然映入眼前,她解释道:"阿娘请人照着我记忆中的样子,重新把我们从前住在一块的屋舍,盖了一座新的,你看,像不像?"
"像,好像,简直一模一样。"
牧荆眼前迷茫,泪水一滴滴落在红石砖地上,无声而动容。
也如姜送给她的礼物,是从前母女依偎在一起的回忆。
母女情份虽仅仅七年,可这七年的温暖与疼爱,牧荆生死不忘。
可贵的回忆被湮没在师宅中,而牧荆是死也不会再回去师家。师家一切皆是丑陋,唯有那幢老房子,是黑暗之中的一道光。
可也如姜竟将居所复制出来,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几乎是没有差别。
原来,阿娘都记得。
过了十年了,阿娘都记得。
阿娘有没有像她思念母亲一样,思念女儿?
牧荆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泪水,让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一抽一噎不住地喊着:"阿娘……"
这条复仇之路,走得极为艰辛,走得得来不易,老天爷一定是看到牧荆的苦了,将阿娘还给了她。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也如姜搂着牧荆的肩头,牧荆感觉得到一阵湿润撒在肩头上。
"微微,还记得从前最喜欢靠在阿娘身边,摸着阿娘的衣角,沉沉睡去吗?"
牧荆点头,轻轻地道:"我一直记得。"
也如姜哽咽,几乎说不出话。良久後她才低低地道:"那就好,阿娘好怕我的微微忘记我了。"
牧荆险些脱口其实每一日她都思念阿娘,悲伤地那样思念。
可生母才刚与她团聚,牧荆不想要她压力太大,不想将自责与愧疚强加在生母身上。
于是她什麽都没说,只是道:"阿娘既然回来,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
也如姜却恍若未闻,问:"你一定很伤心吧?"
听此,牧荆又怔忪地落下眼泪,她知道,在敏锐的阿娘面前,她是隐藏不了什麽的。
也如姜抹去牧荆脸上的泪:"你一定怪阿娘,为什麽临走前一句话也没留给你,你一定很伤心,伤心了好久。"
牧荆没有言语。
"当年是阿娘对不起你。"
"阿娘别说了,都过去了。"
也如姜专注地看着牧荆:"阿娘好不容易与你重逢了,第一件要告诉你的,便是那时当初为何被逼得迫不得已,只能悄悄离开你的原因。"
牧荆又是好奇,又是害怕,问:"阿娘当年遇见了什麽难题?"
也如姜一字字地道:"江湖有个星宿堂,堂主名为萧震,不知你是否知道一二?"
听见"萧震"二字,牧荆陡然被勾起疑惑。
仔细一想,其实东姨娘是个彻彻底底的谜一样的女子。
一个东海岛国人,为何与一个大齐国宫廷琴师相识,又为何在开陈待了六年,娴雅柔静地相夫教子,某一日却消失的无影无踪,没留下只言片语。
更离奇的是,十年後再相遇,她已经是一个独挡一面的船主,深受东海岛国国主信任,担起两国互市的责任。
东姨娘的人生,堪称峰回路转,跌宕起伏。
而现下,也如姜嘴里吐出"萧震"二字,牧荆脑筋都要打结了。
原来早在十年前,也如姜便与萧震有纠葛。
而听也如姜的口气,她并不知晓牧荆是星宿堂暗谍。
不过这已经是过去式了,而今的牧荆,不属于任何人,不受任何人箝制。
星宿堂那段难堪的过往,在皇宫中隐忍僞装的日子,都已经翻篇。
若也如姜得知从她离开後,牧荆的日子过得是这麽的不如意,她肯定会心疼她的。
她不要阿娘为她感到心痛,她现在满心都是甜甜的,与阿娘重逢的快乐,可以掩盖住过去所受到的各种苦难。
于是,牧荆便以一个久别重逢的女儿身分,更确切地说,以一名船主女儿,足以骄傲自豪的身分,问出一句:
"阿娘,到底是怎麽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