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甯没有理会他这番夸张的吹捧。她只是伸出纤长的食指,沾了点杯壁上的水汽,在光洁的餐桌上,缓缓地画出了一条向上的斜线。
“日元升值,是‘因’。”她一边画,一边用一种近乎于自语的、梳理思路的语气说道,“这会导致日本的出口商品在国际上变贵,竞争力下降。为了对冲这种负面影响,刺激国内的经济,日本政府能做的,最直接的选择,就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彦宸已经迫不及待地接了下去:“降息!疯狂地降息!为市场注入海量的、便宜的流动性!”
“这就构成了第二个‘因’。”张甯的手指,在那条斜线的旁边,画了一个圆圈,代表着那些被注入的资本。“外部,是升值的日元吸引来的国际热钱;内部,是低利率政策催生出的廉价贷款。这两股水流,都涌向了同一个地方……”
她的手指在那个圆圈上,重重地点了一下。
“……日本国内的资产市场。”
彦宸看着桌上那条简单的斜线和那个圆圈,却仿佛看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金融战争推演图。张甯没有引用任何数据,没有讲述任何故事,她只是用最简单、最纯粹的逻辑,就将那场席卷了一个国家的、长达数年的狂热与崩溃,其最底层的驱动引擎,给清晰地、赤裸裸地剖析了出来。
“师父,你知道吗?你这种本事,要是放在古代,就是那种只看了一眼地图,就能算出敌军粮草何时会烧光的军师。”彦宸由衷地赞叹道,随即,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可光有这些还不够。这个陷阱之所以能成功,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一个心理上的原因。”
他给自己倒了半杯黄酒,一饮而尽,似乎是想借着酒意,去更好地描摹那个他从未亲历过的、疯狂的时代。
“那就是日本人的自信,或者说……自负。”他缓缓开口,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你想啊,从二战后的一片废墟,到六七十年代的经济奇迹,再到八十年代的‘世界第一’。整整两代日本人,他们的人生信条,就是‘明天会比今天更好’。汽车卖遍全球,家电占领世界,索尼、松下、丰田……这些名字,就是信心的保证。他们坚信,日本的经济是不可战胜的,东京的地价是永远不会跌的。这种根植于整个民族记忆里的、长达四十年的巨大成功,才是那个泡沫吹得那么大,所有人都心甘情愿跳进这个陷阱里狂欢的、最根本的‘燃料’。”
张甯静静地听着。她能想象得到,那种建立在实体经济腾飞之上的、强大的民族自信心,是如何一步步地,被金融的杠杆撬动,最终演变成一场脱离实际的、全民的投机狂热。
“一个被战争摧毁了所有自信的国家,用了四十年时间,重新建立起一种坚不可摧的自信。然后,美国人只用了一纸协议,就让他们在这种自信的巅峰,摔得粉身碎骨。”她轻声地、为这场漫长的历史剧,下了一个冷酷的总结。
“摔得那叫一个惨。”彦宸咂了咂嘴,似乎还在回味着报纸上那些惊心动魄的描述,“其实,这盘棋从一开始,日本人就没得选。二战之后,它整个国家的防务,都是被美国人攥在手里的。说白了,它就是美国养在太平洋里,用来对抗苏联的一条……产业链。你可以展经济,可以闷声大财,但你绝对不能挑战主人的地位。一旦你的经济体量大到让主人觉得不安了,他随时可以过来剪你的羊毛。‘广场协议’,就是一把早就准备好了的、最锋利的剪刀。”
他夹起一片被煮得软烂的白萝卜,吹了吹气,放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所以啊,师父,你看。咱们国家现在搞这个股市,说不定哪一天也是等着被人收割的羔羊。金融这个东西,国门一开,进来的可不全是黄金,更多的是看不见的、吃人不吐骨头的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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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只有锅里的羊汤,依旧在“咕嘟咕嘟”地、不知疲倦地翻滚着。
张甯想了想,那双被酒意熏染的眸子,却依旧清亮。她用筷子尖轻轻拨弄着碗里的麻酱,缓缓开口道:“现在应该还早得很吧!我们这儿就八只股票,根本不够抢。秧苗还没有插完呢,要收割还不知道何年何月去了!”
彦宸一听,立刻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连连点头:“对!秧苗都还没长起来呢!而且,”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美事,眼睛都在放光,“你看日本股市能疯起来,有个最明显的标志,就是本币大幅升值。到那时候,咱们就先冲进去,大吃一块羊肉……”
说着,他恭恭敬敬地从锅里夹起一块刚刚涮好的、最嫩的羊后腿肉,无比虔诚地放进了张甯的碗里,这才接着说道:“……然后,转身就跑!不知道有多爽!”
张甯看着碗里那块肉,又抬眼看了看他那副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揶揄的笑意,幽幽地刺了他一句:“覆巢之下无完卵哦?”
“管他的!”彦宸大咧咧地一挥手,脸上是少年人特有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反正我下面垫得比别人厚,别人先碎!”
他说完,被自己这番豪言壮语感染,得意洋洋地举起了自己的酒杯,隔着氤氲的雾气,朝张甯遥遥一敬,那神情,仿佛自己不是在涮羊肉,而是在某个煮酒论英雄的亭台之上。
“宁哥,”他得意地喊道,“你有没有觉得,咱们俩这样,煮着一锅冬日酒,论着这天下金融,特别有意思?!”
张甯看着他那副神采飞扬的模样,也被这气氛所感染。那点微醺的酒意,仿佛化作了一缕暖流,在心底悄然漾开。她颔一笑,那笑容在水汽的朦胧中,显得格外温柔。她也举起了自己的杯子,算是应了。
“算是吧。”
“哈哈!”彦宸见她应了,立刻大笑着,将自己的杯子伸了过去,想要跟她手里的杯子,清脆地碰一下。
可他的杯沿还没碰到,张甯已经佯沉下脸,手腕一撤,躲开了他的“袭击”。
“谁要跟你碰杯啊?”她将自己空空如也的杯子朝他面前一递,理直气壮地命令道,“倒酒啊!”
“啊?”彦宸一惊,低头看去,果然,张甯那只小巧的玻璃杯里,不知何时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几粒被喝剩下的枸杞,孤零零地躺在杯底。
他哭笑不得地拿起桌上的酒壶,一边给她满上温热的黄酒,一边忍不住唠叨起来:“你可喝慢点儿哈,师父!这黄酒后劲儿也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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