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星期一,风和日丽。
初秋的阳光穿透稀疏的云层,带着一丝尚有余威的燥热,懒洋洋地洒在柏油马路上。路旁的法国梧桐树叶已不复盛夏的浓绿,边缘泛起些微的焦黄,蝉鸣也稀疏了不少,带着几分强弩之末的颓意。张甯独自骑着那辆半旧的自行车,在熟悉的街道上不疾不徐地往家赶。清晨的微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路边早餐摊飘来的混杂着豆浆油条的香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这个季节特有的桂花余韵。
她的脑海中,如同慢镜头回放一般,不断闪现着一小时前与彦宸分别时的情景。
清晨的山风比昨日傍晚更添了几分清冽的凉意。当第一缕晨曦艰难地拨开山顶的薄雾,将柔和的金光投向那座破败的至真观时,他们几乎是同时醒来。帐篷内外,都带着夜露的湿润。彦宸打着哈欠从他的露天“床位”爬起来,头乱糟糟的,眼角还带着一丝宿醉未消的红血丝,却精神十足地开始张罗。
两人默契地没有多言,迅而高效地收拾好了帐篷、睡袋、防潮垫以及散落一地的“作案工具”——主要是昨晚剩下的零食包装、空水瓶、啤酒罐,。所有垃圾被仔细地收拢在一个大塑料袋里,彦宸坚持要自己背下山,说不能给道观添麻烦,也不能破坏山林的环境,那认真的模样,让张甯又想起了他那个“杞人忧天”的百宝箱背包。
简单地用矿泉水洗漱过后,他们分食了背包里最后仅存的几块压缩饼干和半个苹果。食物简陋,但或许是心情的缘故,张甯觉得那微甜的苹果格外爽口。下山的路比上山时轻松了许多,晨光熹微,鸟鸣啾啾,偶尔还能看到早起的村民荷锄而过,投来几瞥好奇的目光。
取了车,两人并肩骑行。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渐渐缩短。一路到了彦宸家楼下,卸下那两个几乎快要成为他们“身份象征”的巨大登山包时,彦宸脸上的表情是张甯从未见过的、一种混杂着担忧、不舍与欲言又止的复杂。
“宁哥,”他微微蹙眉,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你……你回家真的没问题吗?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回去,跟你爸妈解释一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就说,嗯,我们班级组织秋游,临时改变了行程,所以……”
“不用了。”张甯打断他,唇边漾开一抹极淡的、却异常平静的笑容,“我自己能解释清楚。放心吧。”
她当然知道,这句“放心吧”有多么苍白。但是当自己做出了那个决定,并且毫不犹豫地将那个决定付诸实施之后,那么,此刻即将面对的一切,便是为此必然要付出的代价。这代价,她早已预料,并且愿意承担。没有什么好逃避的,也没有什么需要别人替她分担。
她能感觉到彦宸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拐过街角。那份牵挂,如同实质般,沉甸甸的,却也暖融融的。
思绪回到眼前。自家大杂院那熟悉的门已经近在咫尺。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所有勇气都吸入胸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将自行车停在院角那棵老树下,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屋门。
然后,她看见了母亲。
母亲就那样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没有择菜,没有看报,双手就这么娴静地交叠放在腿上。她只是坐在那里,目光平视着前方,准确地说,是平视着张甯走进院子的方向。仿佛她已经等了很久,又仿佛她知道,女儿会在这个时刻出现。
张甯的心,在那一瞬间,猛地沉了一下。她预想过母亲可能会生气,可能会质问,甚至可能会……掉眼泪。但她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
张甯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充满了清晨微凉的空气,也似乎积攒了些许面对未知的勇气。她快步走了过去,在离母亲两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刚要开口,那声酝酿了许久的“妈……”才吐出一个音节,就被母亲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打断了。
“你现在,是越来越疯了!”
母亲的声音很柔和,像清晨拂过柳梢的风,听不出丝毫的火气与责备。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一次母亲露出那种“幽邃”的笑容,母亲这种柔和到几如叹息的语调,越是让张甯感到毛骨悚然。
母亲的目光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从她略显凌乱的头,到身上那件明显不属于她的淡紫色防晒外套,最后定格在她那双沾了些许尘土的运动鞋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又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能吸走所有的光线。
张甯的嘴唇动了动,却依旧不出声音。
母亲的目光重新投向了远方,声音依旧轻柔:“你昨天临出门的时候,跟我说,万一在同学家玩得太晚,就可能不回来了。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回来了,是不是?”
沉默。张甯只能用沉默来回应。她极快地抬眼瞅了母亲一眼,母亲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仿佛能洞察一切。她的目光迅又转向了脚下的水泥台阶,那里有一只小小的蚂蚁正努力地拖拽着一片比它身体大好几倍的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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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试图从那些早已准备好的谎言中,挑选一个稍微不那么漏洞百出的。然而,还没等她开口,母亲那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了,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剖开了她所有的伪装:“我从小到大,巴掌都没舍得落你身上一下。你现在这么大了,成了大姑娘了,我就是想打,也怕是打不动你了。”母亲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我现在问你的话,你想说就说,不想说,也别再费心思编那些瞎话来蒙我了。”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釜底抽薪,彻底断绝了张甯所有试图蒙混过关的念头。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干。
“那男孩子,叫什么名字?”母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清晰地钻入她的耳朵。
“彦宸。”张甯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吐出了这个名字。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忍不住加了一句,“妈,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她的脑海中瞬间出现了小课桌上被叠得整整齐齐的题卷。
母亲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更冷了几分:“现在,是我在问你。”她打断了张甯的辩解,语气还是柔若微风。稍作停顿,她又追问了一句:“就你们俩,是吗?”
“是,就我们俩!”这一次,张甯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声音虽然不大,却异常坚定。既然决定坦白,便没什么好再遮遮掩掩的。
母亲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然后,她继续盘问:“去哪儿了?”
“去爬山,去山上看日落和星星,”张甯顿了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然后……在山上露营了。还有……我们还喝酒了。”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喝酒?!”母亲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明显的起伏,不自主地提高了好几度,那双平静的眸子里也瞬间闪过一丝错愕与厉色,“你还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