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姐拿起了那把沉重的菜刀。
她的动作,有一种近乎于机械的、精准的韵律感。手起,刀落,“笃笃笃”的声音,清脆、稳定,且连绵不绝。那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她的刀下,迅地变成了一片片薄如蝉翼、肥瘦均匀的肉片,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盘子里,像一件艺术品。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脸上依旧是那种淡淡的、抽离的微笑。仿佛她切的不是肉,而是在自己的世界里,修剪着一株想象中的盆景。
“还是我们琴琴这手活儿漂亮!”三姨一边费劲地给一只鸭子开膛破肚,一边头也不回地夸赞道,“这刀工,比你姨父那半吊子强多了。以后嫁到婆家去,保准没人说闲话。”
“嫁人”这两个字,像一声突兀的、刺耳的音符,硬生生地插进了厨房里这片忙碌而和谐的交响中。
张甯的心猛地一沉,她看到,琴姐握着刀的手,在半空中,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但那停顿,只持续了零点零一秒,快得像一个错觉。
下一秒,她已经放下了菜刀,拿起旁边的青椒,用同样精准的节奏,开始切起了辣椒丝。脸上那抹微笑,没有丝毫变化。
“说起来,”三姨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她将处理好的鸭子扔进盆里,直起腰,捶了捶后背,目光转向琴姐,语气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复杂的关切,“你妈跟你说了吧?朱家那小子,我见过一面,人看着还算老实。家里条件是真不错,他爸是村里的支书,他自己开着拖拉机跑运输,一年到头忙得很,听说挣得不少。你嫁过去,肯定吃不了苦。”
琴姐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三姨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不忍:“唉,你妈也是没办法。去年那场病,把家底都掏空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要不是朱家给的彩礼钱,这个年,都不知道怎么过。你……也别怪她。”
琴姐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她拿起一个空盘子,开始将切好的辣椒丝,一根一根地,极其耐心地,摆放出一个风车的形状。
她依旧在微笑。
可那微笑,在张甯看来,却像是一张精致的、覆盖在万丈深渊之上的、薄薄的冰面。
张甯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终于明白了。
三姨的这番话,不是说给琴姐听的,而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需要用“对方条件不错”、“母亲也是迫不得已”这些理由,来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眼前这桩名为“婚姻”的交易,是合理的,是值得的,甚至……是幸运的。
而琴姐的沉默,就是她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抵抗。
她拒绝参与这场“自我说服”的游戏。
她只是,接受。
像接受一场无法躲避的、命定的暴雪。
“妈妈,你们在聊什么呢?”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穿着粉色毛衣的三姨女儿,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小表妹,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
“宁姐,静姐,奶奶说让你们都歇会儿,喝口水!”
小丫头的闯入,像一阵风,吹散了厨房里那片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空气。
三姨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擦了擦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去玩吧。”
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大口地喝着,仿佛要浇灭心里的那团无名火。
厨房里,暂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只剩下灶膛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水壶上“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张甯站起身,默默地将焯好水的鸡捞出来,沥干,放在案板上。
她忽然很想对琴姐说些什么。
可她又能说什么呢?
说“反抗”吗?拿什么反抗?反抗那个生她养她、又因为一场大病而不得不“卖掉”她的母亲吗?
说“未来”吗?一个连高中都没读完的、被所有人认为“脑子有点木”的农村女孩,在九十年代的这个冬天,能有什么样的未来?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的语言,在琴姐那张平静的、微笑着的脸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虚伪,且充满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傲慢。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起另一把刀,默默地站到琴姐身边,开始处理那只刚刚被三姨“遗弃”的鸭子。
她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陪伴。
琴姐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她摆弄辣椒丝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过头,看了张甯一眼。
这是今天,她第一次,正眼看张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