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没开灯,窗子少的弊端是不开门就迎不进光,好处是暖融融,毋须暖气机,光是二氧化碳就够用。
昏淡的空间里,煮出素面的钱艳分了几碗过来放在桌上,没料到闻黛和陈斯辙会造访,钱艳另外加面煮的时候顺手磕了几个蛋进去,装有鸡蛋的面碗有三,一在钱桐跟前,另外两碗推给了闻黛和陈斯辙。
面汤稀少,仅有个底防止面坨,油星子更少,一点两点。闻黛把放有鸡蛋的面碗和钱艳还没来得及动筷的纯素面调换,“钱艳姐,还是你吃吧,我吃鸡蛋都快吃晕头了,这段时间在家里都是煮鸡蛋吃,感觉胆固醇要超标。”
螳螂捕蝉黄雀在後,闻黛捞过来的纯素面又被陈斯辙端走,回复她愕然的眼神的是陈斯辙的理之当然,他拿着筷子在换到手中的面碗里搅和,挑着声调道:“胆固醇没那麽容易超标,你多吃点,正好补补脑。”轻慢的口气让人想抡他两拳。
闻黛确实也这麽干了。
“你嘴巴能不能说点好话?快过年了大哥。”牙缝里挤出来的字,闻黛狠睨他一眼,又拿他当反面教材,神态严肃地对上搬着板凳坐在对面的钱桐眨动的眼,“小桐,绝对不能长成他这种性格知不知道?很失礼的,出门还容易挨揍。”
捧着面碗的钱桐嘴一咧,用力啄了下脑袋,答应道:“好嘞!——但是我想像这个叔叔一样变得很厉害。”朗声的答应後是音量骤减的渴望,他错开眼,挪到陈斯辙的身上,在瞬时的目光交汇後他先行收回视线。
对面料没了解,只看得见男人大衣表面有种柔和的哑光,垂坠时线条如流水;从袖口里露出来的手腕上扣着腕表,银色的立体格纹链结折射冷光。
仿佛是不好意思,钱桐弯了弯脖颈,单薄的皮肉被後颈骨突起,他握着筷子去扒碗里鸡蛋的蛋白皮,眼睛盯着里头露出一角的蛋黄,轻声道:“我想有份好工作,赚很多钱,让妈妈住大房子,冬天再也不用烧火炉,也不用担心房子烂。”
被皮包着的下巴擡起来,明炯炯的黑瞳仁倒映着对过的闻黛和陈斯辙,他的嘴角依旧是向上跑的,面对闻黛时眼神和语气偕行着走向决然,“我还想报答闻黛姐姐,想实现闻黛姐姐的愿望,等我长大了,我就可以保护妈妈和闻黛姐姐了。”
他的坚定值得嘉赏,而闻黛却不敢看,以至于提供肯定的成了陈斯辙。
“你可以的,但你现在的任务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以及用功读书;理想不应该只是赚很多钱,你这个年纪,可以去找找确切的目标,比方说未来的专业和工作,只有明确的一个方位点才能成为目标。”视线笔直地射进钱桐的眸子里,陈斯辙掀着他那双狐狸眼,沉抑的声线敲出来的字符俱是对钱桐的指引。
可是……闻黛动了眼,她转眸呆视着陈斯辙的侧脸,男人馀光未动,凝视着距他不远的小男生,那张嘴稀罕地捞出了正向鼓励:“把你的目标慢慢切割,定出你当前的首要目标,金字塔原理懂麽?不懂的话,下次我过来的时候给你带几本书。敢想是第一步,接下来你要做,我等着你实现的那一天。”
明明,等不到。
闻黛把喉咙里的声音咽下去。
穿进耳腔里的,是钱桐掷地有声的一声——“好!”
但她的目光所触及的,是钱桐挂在手腕上的五帝钱。串在红绳上的五帝钱颜色比初时深了不少,常人肉眼看不见的,她看得见;丝线般的黑纠缠在五帝钱上,整个钱桐都溢露出青黑的薄气。
捏着筷子的手渐渐收紧,指甲掐进肉里都掐不清醒自己。脑内是阵阵的晕眩,待在面碗里油星子上的视线也开始转圈,闻黛的眼睫扑了好几次下眼睑,泛出的热意被收了回去。
明白但不想明白,命运总是无情,总有人要经历欧亨利式结局——在开始时就注定的。
用过午餐就到了同钱艳和钱桐告别的时刻,从蓝铁棚屋里走出去,滚面而来的冽冽长风都没把闻黛吹清醒,她喃喃道:“要是真的有延寿的科仪就好了。”
地上的雪被踩得咯吱响,少许洁白落在陈斯辙的睫毛上,他拂眼看闻黛,眼里的人脸上盛着一片虚恍,睫毛上的雪花融化,口吻恢复了他惯有的不近人情:“真的有,但普通人不会,而且代价承担不起。不要插手别人的人生,你干这行这麽久了,还没把握住这个最基本的行事规则麽?那我建议你还是先修修你自己。”
一阵风卷过,弯腰的常青树抖落了一块块雪,闻黛不幸地被一团雪正中发顶,她被冻得缩了下脖子,还没来得及擎手去把雪拨落,就有个人先替她揩去了那一团冰冷。
紧跟着的是哂笑,陈斯辙眼里叼着讥诮乜斜她,迤迤然道:“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想把你冻清醒点儿。”
“……你懂不懂清醒地堕落?我当然知道不能插手别人的人生啊,况且我想插手也无计可施。刚才你干嘛要跟小桐说那些话,你明明也知道,他甚至——”声调在猛然拔高後把声音掐断,闻黛仰着下巴,玻璃似的眼和陈斯辙的相对,喉咙挤出话:“没有未来。”一种泄了气似的,陡然没了劲的嗓音。
拐角处又要踏上那狭窄而受损严重的楼梯,本该覆雪的台阶被窝棚区里的人打扫过,闻黛踩上湿印子,从後方传来的是陈斯辙语态淡然的声音:“没有未来又不代表连希望也不能有,世界的确没给他未来,但没剥夺他展望未来的权力,也不能剥夺;在走到末路之前,吃几颗糖有问题吗?”
被雪风扇得僵冷了的脸不由自主地掉转,闻黛踩去上一级台阶的脚顿住,回头时入目的照常是陈斯辙漫不经心的神气。
她提出反驳:“我觉得,与其给人希望再剥夺,还不如一直没有。”
“但希望没有被剥夺过,也不会被剥夺;只要他想有,只要他愿意有。往後陪着他走过很长一段路的都是他的希望,希望一直在,希望又没落地,本来就是没生根的东西。在他将要离开的时候,希望只不过是要跟着他一起离开。”
耳廓被风冻红,跟着风跃过来的是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