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并非生母,他自幼便知何为看人眼色,何为谨言慎行。
即便做得再好,那份“好”也总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隔阂,动辄得咎。
他就像一株生长在庭院角落的植物,努力向着有限的阳光伸展,却始终摆脱不了,那份根植于身份的阴凉。
而赵盈,她曾经是那样一个,连一丝阴霾都不该沾染的人。
高隐闭上眼,眼前仿佛浮现出,赵盈如今在寅时冷风中,独自穿过庭院去请安的身影。
那身影或许依旧挺直,带着世家贵女不容折损的骄傲,可他似乎能窥见那挺直脊背下的单薄与孤寂。
一种同病相怜的刺痛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惋惜,悄然漫上心头。
他吹熄了烛火,躺上床,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棂洒在地上,一片惨白。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高隐罕见地失了眠。
脑海里反复回旋的,是昔日太学里那团灼人的火焰,与如今寅时初刻,墨黑天色下那道模糊而隐忍的身影,交错重叠。
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沉沉的夜色里。
……
赵含窈带着新得的几色丝线,去了赵盈居所,想与她一起做女红。
她素知这位长姐自扬州回来後,便恪守规矩,生怕行差踏错半分,心中虽觉其过于板正,却也存了几分敬意。
穿过月洞门,远远便见赵盈坐在临窗的榻上,低垂着头,神情专注,手中正捧着一卷书。
日光透过窗棂,柔和地洒在她侧脸上,勾勒出一段沉静娴雅的颈线。
赵含窈放轻脚步走近,目光落在她手中书卷的封皮上——赫然是《女戒》二字。
她心中不由一动,生出几分真切敬佩来。
长姐用功至此,连片刻闲暇都不忘研读《女戒》,难怪父亲近日屡屡称赞她进退有度,规矩娴熟。
“大姐姐真是勤勉,”赵含开口,“歇息时也不忘温习《女戒》,妹妹愧不能及。”
赵盈闻声擡头,面上掠过一丝极快的心虚,随即被她用恰到好处的浅笑掩去。
她不动声色地将书页合拢,指尖在《女戒》那朴素的封皮上轻轻抚过。
“妹妹过誉了,”赵盈声音平和,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谦逊,“不过是温故知新,时时自省罢了。”
她心下却暗道好险。
方才她正看到那霸道少爷,将俏书童堵在藏书阁的书架之间,气氛旖旎。
少爷的指尖已经摸到了悄书童的腰带,将将欲解衣之际,赵含窈的脚步声便近了。
幸而她早有准备。
谁能想到,这严肃端正的《女戒》封皮之下,赫然包裹着的是那本坊间新出的,情节跌宕丶图文并茂的《霸道少爷俏书童》呢?
这偷梁换柱的手艺,还是她在扬州时,为应付那位古板的教养嬷嬷练就的。
赵含窈不疑有他,将丝线拿出邀请赵盈一同挑选,又说了一会儿府中琐事。
期间,赵盈应对得体,言谈间偶尔引一句《女戒》中的训示,更令赵含窈觉得她进益非常。
赵含窈看着赵盈端坐窗前的侧影,日光柔和地勾勒出她沉静的轮廓,连翻动书页的指尖,都带着说不出的优雅韵律,心中不由泛起涟漪。
她捏了捏手中的丝线,忽然觉得自己的举止,似乎总少了那麽几分味道。
“大姐姐这端坐的姿态,真是赏心悦目。”赵含窈轻声赞叹,目光却细细描摹着赵盈的每一个细节——
脊背挺直却不僵硬,肩颈舒展如天鹅,连低眉垂目的角度都恰到好处。
赵盈闻言擡眼,轻笑:“妹妹过奖了。不过是照着嬷嬷教的做罢了。”
在扬州女学时,赵盈的仪态课,曾由一位出自宫中的老嬷嬷亲自教导。
女学的先生和嬷嬷严苛归严苛,但确实都有真才实学。
她们许是觉得赵盈日後会有好的前程,想与赵盈结个善缘,对她的教导都很尽心尽力。
她学了三年,久而久之,便成了她如今“赏心悦目”,一举一动皆如行云流水,既合规矩,又显天然。
赵含窈羡慕赵盈,更想变成赵盈这般美丽的模样,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模仿。
见赵盈步履从容,裙裾纹丝不动,她便悄悄调整了自己的步态。
用点心时,她观察赵盈执箸的姿势——三指轻捏,尾指微翘,夹菜时手腕轻转。
回去後,赵含窈私下里对着镜子练了许久,却总显得刻意。
直到赵含窈带着挑好的丝线告辞离去,赵盈才缓缓敛去唇边的笑意。
她垂眸,看着手中这本“表里不一”的书,指尖轻轻掀开《女戒》的封皮,露出内里“霸道少爷俏书童”的字样,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规矩是做给旁人看的,这其中的乐趣,才是自己的。
窗外天色尚好,她重新翻开书页,寻到方才被打断之处。
一想到接下来霸道少爷,要与悄书童那个干柴烈火啊,天雷勾地火啊,她就兴奋的想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