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此时陆宁远正在刘缵府上。
邹元瀚平叛不利的消息,刘缵自然要先刘钦一步收到。他知道刘钦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陆宁远出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现在的关键是,陆宁远是个什麽样的人,他就能做得比邹元瀚更好麽?
早在刘钦刚回京,替此人讨来三千平叛军时,刘缵就给邹元瀚发下密令,让他无论心里打着什麽小九九,现在都必须以自己的大事为先,尽快解决了翟广。
前些日子,见邹元瀚始终没有能够依言平定翟广之乱,已经身在四川的徐熙给刘缵写了一封密信,劝他尽量把陆宁远争取到自己身边来,如果不能,就干脆找个机会杀死他,反正他现在位卑人轻,就是当真死了,也不是什麽大事,没人会认真追究。
对徐熙之计,刘缵一向算不得言听计从。在他看来,徐熙为人放浪,平日里见人总是一张笑脸,但心思之毒辣,实在异于常人,也并不合他心意。
先前徐熙未同他商量,就私自对刘钦下杀手,而且还一连下手两次,他虽然最後默认了,但其实心中不喜。如今徐熙又建议他杀掉陆宁远,刘缵本能地有些反感。
在他看来,陆宁远今年二十五六,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年轻人,虽然是名将之子,但也没怎麽受过父祖荫蔽,到现在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备,还是副的。
看他履历,也十分寻常,至今也不过就是在江北打过几仗,还曾出过背叛上官丶无故叛逃的事。刘钦推他出来,在刘缵看来,不过是无人可用,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别看刘钦在江北待了两年,但江北那些真正能担事的大将,哪个是他能搬动的?随他南下的人,除去陆宁远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将之外,再就是陆宁远手底下的几个虾兵蟹将,刘钦能倚仗的只有他们而已。徐熙让他争取此人,实在有点小题大做,至于争取不成就害他性命,更是全无必要,毕竟陆宁远又不是周章。
但刘缵还是尝试一番,如果不成,只当堵徐熙的嘴,也是不让自己的谋士失望,于是让人请陆宁远到府上,没想到陆宁远当真赴约,倒让他有些意外。
大概在十年前,陆宁远那时候养在宫里,是刘钦的小跟屁虫,刘缵同他倒也认识,只不过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他那时候话很少,站在旁边一声不吭,有时候好半天都发现不了他在,还有就是他是个跛子,走路的模样有些滑稽,但刘缵倒也从没笑过他,除此之外就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那天在朝堂上,两人又有过一面之缘,没有说上什麽话,这次刘缵在府上见他,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基本确认,这麽多年过去,陆宁远只是人长大了一圈,其他一点没变,还和小时候一般话少,腿也还是瘸着,只不过没之前瘸得那麽厉害。
刘缵知道他小时候就和刘钦玩得好,让他倒戈不是什麽易事,况且第一次见面,不适合把话说得太深,于是只是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问他了一些在江北作战的事。
陆宁远倒是有问必答,只是说话时头一直低着,不怎麽看他,刘缵看得奇怪,不知他是因为太过于紧张,还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皱了皱眉,随後展开了,颇为亲切地唤他道:“靖方——”
他刚开了个头,後面的话还没说,却见陆宁远忽地浑身一震,像是被什麽给砸中似的,在椅子里摇了一摇,然後猛地擡头,两只眼睛好像两支利箭,嗖地向自己射来。
刘缵一时愣住。
从见面之後,陆宁远一直都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对自己的问话也没有什麽情绪上的反应,他几乎无法可想,这麽一张好像石头上雕了副五官的面孔上,竟能露出这样的神情,更不必提他长这麽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拿这样的表情瞧着——这到底是什麽样的眼神?陆宁远是什麽意思?
陆宁远忽地收回视线,又埋下头,放在腿上的两手死死攥成拳头。见他这幅模样,刘缵有些犹豫了,不知道原本想说的话是不是该照常吐出。
等了一阵,见陆宁远没有别的反应,刘缵想了一想,仍是继续道:“我心里有句话,平日里不敢在人前说,以免惹上麻烦。今天你在这里,又没有旁人,我忍了很久,还是不能不一吐为快。”
他看着垂头不语的陆宁远,然後,就如两年前的刘钦一般,胸有成竹地道:“你父亲是被朝廷冤死的,他从没有对不起朝廷,是朝廷……还有我父皇对不住他。若他还在,江北如何会是现在这个模样?”
“我只是个闲散王爷,父皇有用着我处,将我暂留在京里,不知哪天他老人家心意一转,我就要收拾东西出外就藩。我人微言轻,不能替你说上两句公道话,但是非曲直,我心里揣着明白,将来但有机会,一定还你丶还陆老将军一个公道,你放心就是。”
他想,如陆宁远这般境遇,心里一定不平,而这些年来,因当初拍板定夺,问罪于陆元谅的乃是当今圣上,想来不会有人敢在陆宁远面前说这样的话。陆宁远听见自己这麽说,一定感激非常,只不知他会是个什麽样的表现?会不会泪洒当场?
但让他失望了。他话音落後,陆宁远不曾流涕,不曾哽咽,甚至没有擡头,也没有说一句话,攥紧的双拳反而忽地松开了,肩膀猛地一垮,像是泄了口气。
刘缵但感自己力道十足的一拳打在棉花上面,对他这反应全然无法理解,知道今天再也聊不出来什麽,便打算送客,还没开口,正巧陆宁远低着头自己站起来,对他施了一礼,不是军礼,而是深深一揖,几乎要碰到地上。
像是有意避开他一样,陆宁远没有擡头,就着这个姿势忽然开口。他声音突然嘶哑得厉害,里面饱蕴了某种刘缵听不懂的情绪,仔细听来甚至发着抖,但说出的话是那麽冷硬,甚至决绝——
他说:“末将只知上有天子,下有储君,不敢过问其他。末将告退。”
有一瞬间,刘缵脸色猛地沉下来,显出可怕的神情,但马上又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之态。他走上前,扶起陆宁远,察觉他的两只手凉得不像活人,被自己碰到之後迅速向後一收,抽了回去。
他就也放下了手,这一次不曾改色,“也好,天也晚了,我就不多留你了。你去吧。”
陆宁远擡脚便走,迈出第一步时,猛地向旁边一歪,几乎跌倒,下一刻忙站直了,摇摇晃晃地迈着大步走了。刘缵站在後面,盯着他的背影,脸上神情明晦不定。
陆宁远让人引着走到大门外,刘缵府上的家丁十分周到,解了车架准备送他,被他摇摇头拒绝了。
他走在街上,让冷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颤。迎面走来巡街的兵士,说已经宵禁,要查验他的身份。
他呆了一阵,在士兵起疑丶手已经扣在他肩上的时候,才略略回神,从怀里拿出刘钦之前给他的一面小牌子,士兵看过後,对他行了一礼,然後便走了。
陆宁远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然後沿着街道慢吞吞往前走去。
整整十一年,他为臣,刘缵为他矢誓效命的君主。从小父亲便教导他,他也常常勉励自己,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更在心中时刻谨记着从小父亲兄长便教给他的那句“人之忠也,犹鱼之有渊。鱼失水则死,人失忠则凶。故良将守之,志立而扬名。”多少年来,他事君惟谨,直到死的那一刻,自问也不曾稍有违逆。
也不是没有过君臣相得之时。刘缵目他为股肱良将,他也奉刘缵为明君圣主,敬之重之丶忠之爱之。国事蜩螗,刻刻堪忧,刘缵拔擢他于行旅,畀以全权,使他一度曾有机会得骋胸中之志。
他心里是感激的,这感激甚至难以言表,莫说是尽忠任事,昼夜不怠,就是为他而死——将军死绥,正是其分,他决不犹豫半分。
可他不该是那样死!
他不是死在夏人手中,不是死在长安丶大同,甚至也没有死在江北,他竟是死在刘缵——他效忠一生的君主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