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他气若游丝地唤道,“这是你十四岁及笄那年送我的第一件绣品,那时你说,这是长大成人後送我的第一份心意,要我日日戴着。”
“後来你绣的那些都比这个好,可我最爱的,还是这个,因为它见证了我们年少时最纯真的感情。”他艰难地将荷包往前递了递,“如今,还给你。”
染血的指尖微微发颤,那荷包上歪斜的针脚,仿佛还带着少女初学女红时的笨拙与真挚。
何苏玄早已泪流满面,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子,气息更是微弱得几不可闻。一旁的大夫听得眼眶发红,不忍地别过脸去。
沈支言颤抖着手接过荷包,泪水模糊了视线,喉间哽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何苏玄缓缓将目光移向薛召容,忽然扯出一抹惨淡的笑:“终究还是败给你了,倒不是你有多好,只怪我不够好。”
“若我能全心全意待她……”他的目光渐渐涣散,“说不定她早已是我的妻子。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麽用。你既娶了她,就要好好待她,若敢负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记住……”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哪怕来日你登上九五之位也不要纳妾,要让她永远做你的唯一。”
他又望向沈支言,泪水不住地流:“妹妹,我信你们必能琴瑟和鸣。只是门第身份最易迷人眼目,若他日薛召容待你不好,或是另结新欢,届时莫要伤心,更莫纠缠。这世间男儿,原不值得托付终身。你只需记得,你从来都是自己的明月。”
字字句句,皆是垂死之人的肺腑之言,听得沈支言泪落如珠,不住点头。
末了,何苏玄又对薛召容道:“何家气数将尽,但祖上在城南暗设银库,这些年的积蓄,连同李贵妃从宫中带出的珍宝,尽藏其中。钥匙藏在玉当铺。你与掌柜说‘惊风月语’四字,他就会把钥匙给你。这些钱财,可够你买一匹兵马,为了支言,千万别丧气。”
他说着,急促地喘息起来,可眼眶里溢出的不再是泪,而是殷红的血。鲜血开始从他的眼睛丶鼻孔丶嘴巴以及耳朵汩汩冒出,如同凋零的朱砂,那麽的触目惊心。
一旁的大夫见状,沉沉叹息,此人已是回天乏术。
何苏玄张了张口,似是想再说什麽,可终究发不出声音了。他望着沈支言,望着那张为他痛彻心扉的脸,终于缓缓合上双眼。
足够了。
她能为他落泪,便知足了。
马车内一时寂然,唯闻辘辘车轮碾过官道的声响。
沈支言的呜咽渐渐止了,望着何苏玄静静斜倚在鹤川怀中,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垂落,眼角犹凝着血泪交融的痕迹。
她心口蓦地绞痛,强忍泪意,对鹤川道:“待会儿,寻个清净处葬了他罢。”
说完,她又将荷包放回他怀中。
恍惚间,她忆起年少时光。那时他们都不懂情爱为何物,只知满心欢喜地赠予对方最珍视之物。那份情意纯粹得不掺半点杂质,像初春枝头最嫩的芽,像晨露里最透亮的光。
这世间,大约唯有那时的情意,最是干净。
鹤川长叹数声,垂眸看了看死去的人,能亲手诛杀薛廷衍,又能为沈支言挡下那穿心一剑,说明他心底终究存着善念的。
这世间衆生,在红尘中浮沉,历经沧桑变故,谁又能说清自己会变成何等模样?唯有心性澄明之人,方能守着本心至最後一刻。而那些心思诡谲之徒,往往在半道便迷失了方向,或误入歧途,或坠入万丈深渊。
马车停在一处荒山之上。外头正飘着鹅毛大雪,车辕上斑驳的血迹在雪光中显得格外刺目。北风呼啸,卷得衆人衣袂翻飞,青丝凌乱。
天色晦暗无月,唯有老大夫提着的那盏灯笼,在风雪中摇摇晃晃,映出鹤川执锹掘土的孤影。
鹤川每一铲下去,都伴着一声沉重的叹息。待那方土坑掘成,他小心翼翼地将何苏玄放入其中,又一铲一铲地覆上黄土。最後只草草撕了张纸,蘸墨写下名姓压在坟头,权当是块无字的碑。
风雪夜中,衆人静立无言。待最後一捧土掩尽,他们默然登车,向着犹宜继续前行。
及至犹宜,早有侍从在城门相迎。此处地处西域与北境交界,却因毗邻中原,风物大不相同。
这里既无西域的漫天黄沙,也不似北境苦寒。街巷间仍可见中原遗风,商铺里陈设的瓷器绸缎,茶肆中飘着的龙井香,处处都比那苦寒之地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薛亲王耗费数日收复此地,便是为了给薛召容留一条退路。此处背倚西域丶北境两地,纵是天子震怒,也要忌惮三分。
马车驶入犹宜城门时,沈贵临丶江将军并阮家老爷早已携家眷在城楼下等候多时。
阮苓与阮玉见着沈支言与薛召容安然下车,顿时喜极而泣。可衆人张望许久,却始终不见薛亲王身影。
沈贵临与两位老者相视一眼,眼底俱是泛起泪意。他们与王爷数十载生死与共,最是知晓那人的脾性,霸道,骁勇,为达目的从不手软。
这一路多少刀光剑影都闯过来了,可谁曾想,最後却这麽轻易地死了。
若非当日沈支言与何苏玄被薛廷衍掳去,依着王爷原先的筹谋,此战本该大获全胜。可天意弄人,谁又能算尽这世间万千变数?
朔风卷着细雪掠过城头,这个冬天格外地凄然。
到了住处,阮苓伏在沈支言肩头啜泣不止,声声“姐姐”唤得人心头发颤。
薛召容静坐案前,任大夫为他清理身上伤口,眉宇间尽是倦色。
鹤川见阮苓哭得梨花带雨,终是上前将她轻轻拉开,揉了揉她发顶温声道:“莫要再哭了,人已平安归来,往後再不会走了。”
阮苓咬着唇点头,可听到那句“往後再不会走”时,心头却泛起阵阵酸楚。她明白,那座承载着多年记忆的京城,此生恐怕再难踏足了。
她心头更酸,呜咽声愈发止不住。鹤川连忙轻拍她背脊:“莫哭莫哭,我带你去园子里转转。”
二人出去後,三位老者细细询问过薛召容伤势後,也相继告退。待大夫为他包扎妥当,搀着他来到後院一间厢房时,老管家道:“这院子是王爷早前就备下的,里头的陈设都是王爷亲自打点的。”
薛召容立在门前,眼眶瞬间发热,这房中一应摆设,竟与他昔日亲王府的寝殿极其相似。他不可置信,那个鲜少踏入他院落的父亲,竟将他房中的每处细节都记得这般清楚。
沈支言见他眼尾泛红,轻轻扶他在桌前坐下,提起茶壶斟了盏清茶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