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舱盖,低头在显示屏上调整药剂配比,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位幸运的患者微微抬起眼睑,并再度陷入昏迷。
这短暂的回光返照,微弱得未能引起搭载在药剂舱上的心监系统的波动,因此也没有任何提示。
耶芙将价值不菲的“阿尔法白蛋白”注入这位陌生人的体内,随后把空针剂扔进病房的垃圾桶,将一切恢复原状。
病房外人山人海,乱成一团。
骤然涌入的伤者挤满了这所西城第二医院,造成医疗挤兑,医生们忙得脚不沾地。
一片哀嚎声中,无人在意戴着兜帽的耶芙匆匆离开。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地上的雨水反射着楼宇的霓虹,在来往的脚步下碎成颤动的光斑。
耶芙随手捡到件沾了泥污的一次性雨衣,披在身上,紧紧捏着领口,闷头向前走。
西城是贫民区,交通不便捷,没有能直达耶芙所在街区的轻轨或公交,与其舍近求远走到车站再换乘,不如直接走回去,被监控记录的次数还少些。
她现在全部精力都在反侦查上,对摄像头敏感得很。
雨水在耳边擂鼓,湿凉的雨衣既是她最后的保护,又是雨水的乐器。
好在耶芙早已习惯在城市的雨雾中穿行,无需抬头看四周的钢铁苍穹来分别方向,借着晃动的光影便能分辨脚下的路。
深水市总是在下雨。
准确来说,是普通人生活和居住的区域总是下雨。
城市外围的农业和畜牧业基地,所有产线实现了全自动化,基本没有人类活动,气候也会随着作物和牲畜需求调整。而在城市陆地之上的浮空城“云巅”,那是有钱人的天国,耶芙从没去过。
有人消极地推测,他们看到的雨,说不定是云巅的废水。
耶芙不太信,她觉得生活在云巅的人就算是废水也不会白白泼洒,一定会想方设法卖给下层居民,甚至还要让大家想尽办法才能买到。
随着这些“剑走偏锋”的想法冒出来,耶芙瞄了眼手环,精神值果然一直在波动。
因为大病初愈,她的体能值已经掉到了50点,是总值的一半。低于45点的话,要被强制送医。
保险起见,她改变主意,在下个路口上了公交车,期望能以此减轻身体负担,让摇摇欲坠的体能值能继续保持。
而她的精神值,又称压力值,一直在30点到40点之间频繁变动。
精神值高于90点的话,必须停止工作或学业,接受心理咨询治疗。高于100点,就要被强制送医。
现在这个数值很奇怪。
因为自从两年前进入纠察队,耶芙长期处于高压工作和上级打压之中,最近两个月她的精神值不断攀升,在80-85点之间徘徊。
怎么经历了生死一线,加之放飞自我之后,精神值反倒降低了?这又会对下个月的市民评定有什么影响?
耶芙坐在公交车里晃晃荡荡,车外北城的雨已经停了。
她快要到家了。
祭祀
作为c级公民,耶芙分配到的房子在北城三区。
这片区域的住宅是上个世纪末遗留下来的,楼高都在25层以上,人口密集,设施老旧,脱落的墙体像是无法治愈的皮癣。
耶芙所在的“楠木楼”算是短中取长。这里的居民都是在大公司任职或者是公职,至少能维持体面,让整体环境相对整洁。楼里没有做小生意的,也没有闲杂人员来来往往,电路、水道、排气管道也都正常运行。
她曾听纠察局里的派遣同事说,像是各城四区、五区的住宅楼里,楼上的厕所味混着楼下炒菜味一起往房间里涌。
因此从小生活在儿童中心集体宿舍里的耶芙,对“楠木楼”的居住环境非常满意。
更不用说去年楼里搭载了快递运送系统,还有一台很时髦的外景观光电梯。
远处中心城的高饱和度霓虹灯向四周辐射着足以闪耀宇宙的光,在她翡翠般的眼瞳上映出五彩斑斓的光。
观光梯外保护围栏的阴影打在她轻盈立体的脸孔上,模糊了因身体虚弱而难掩的虚弱表情,但滴落在她微翘鼻尖上的汗水仍透露出她的忍耐。
“叮——18层已到达。”
上个月防盗门的电路板坏了,人脸识别开门无法使用。找人来修的话要花不少钱,耶芙打算在旧货市场找个同型号的自己换。在找到之前,这段时间她用回了钥匙。
打开最外层的门,一片晃动着的惨绿光芒充斥着整个房间。
耶芙疲惫地叹口气。
客厅里听到动静的家用机器人卡顿一秒,装作无事发生地迎了上来。
家用机器人拥有半人高的箱型身躯,高度可调节的探测仪和摄像头,轮式驱动,两根灵活的机械手臂。
它热情地接过她手中的雨衣,“欢迎主人回家。”
这年头深水市早已看不到动物的身影,人们就赋予了家用机器人一些宠物的特性。这一改造身受用户欢迎,已然成为潮流,谈论自家机器人的癖好也成为茶余饭后的常见话题。
故而不想养宠物的耶芙,被迫接受机器人喜欢奇怪灯光的费电小爱好,常常在打开门的一瞬间直面一屋子妖红或惨绿的光,每次回家都让她有妖精大王进洞的错觉。
但现在,她毫不留情地关闭了家用机器人身上的网络系统,仅保留了数据模式,这意味着它依旧会操持家务,不再能联网和更新,无法使用最新鲜的软件,也无法为她播报新闻和天气。
以此为代价,换来的是生活空间不再处于超级人工智能“维斯塔”的可能监视之下,她觉得十分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