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和无望
第二天早晨,我是被窗外尖锐的汽车鸣笛声惊醒的。
与其说是惊醒,不如说是从一片泥泞不堪丶光怪陆离的梦魇中被硬生生拽了出来。心脏狂跳得像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太阳xue突突地疼,喉咙干涩发紧,仿佛昨晚无声的崩溃耗尽了所有水分。
沉重的疲惫感并没有因为那几个小时的药物睡眠而消散,反而像一层湿透的棉被,紧紧裹挟着四肢百骸。我挣扎着坐起身,头一阵眩晕,眼前发黑,缓了好几秒才重新聚焦。
房间里依旧冰冷,空气凝滞,带着一夜未曾流通的陈腐气味。书桌上摊开的竞赛卷子和笔记本,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无声地提醒着我现实的压力。
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过快的心率,但胸口依旧发闷。昨晚那些尖锐的恐惧和负罪感,在药效退去後,变成了更为绵长而钝重的压抑,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小心翼翼地起床,洗漱。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得像纸,眼底挂着浓重的阴影,眼神里带着一种易碎的惊惶。我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试图让那点可怜的血液循环起来,让自己看起来稍微“正常”一点。
走出卧室,客厅里依旧昏暗寂静。妈妈房间的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任何声响。她大概昨晚又喝多了,还没醒。这让我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一种可耻的丶暂时逃避的轻松。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想给自己倒杯水。经过餐桌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我的物理笔记本,摊开在桌面上。
不是放在我书桌上的那种摊开,而是被人翻动过,正正好翻到夹着那四张浅蓝色便签的扉页。
那四张纸,像四块灼眼的蓝色冰片,赤裸地暴露在灰蒙蒙的晨光里。
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疯狂的速度擂鼓起来。血液轰的一声全部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
我僵在原地,呼吸骤停。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丶轰鸣的恐慌。
就在这时,妈妈房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她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昨天的睡衣,头发凌乱,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浮肿和灰败。她的眼神,没有刚睡醒的朦胧,而是带着一种彻夜未眠的丶冰冷的清醒,和一种……我无比熟悉的,濒临爆裂的怨毒。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先是在我脸上狠狠刺了一下,然後缓缓移向餐桌上的笔记本,落在那几张蓝色的便签上。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初冬早晨的死寂,被一种可怕的风暴前的低压所取代。
“那是什麽?”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冰冷的碎屑。
我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脚步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浓重的酒气和一种颓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走到餐桌前,枯瘦的手指,猛地捏起那几张单薄的便签纸。她的手指在抖,连带着那几张纸也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她低头,看着上面的字迹。那些物理公式,那个“呼吸”。
时间一秒一秒地拖拽而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麽漫长。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冻结的声音。
终于,她擡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里面翻滚着骇人的风暴。
“程丶砚丶初。”她从牙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个名字,声音低哑,却带着刻骨的恨意,“是他的字。对不对?”
我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想否认,想解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比面对全班目光丶比面对赵宇的挑衅时,要强烈千百倍。这是一种源于血脉丶无法割裂也无法逃脱的审判。
“他给你写的?他为什麽给你写这些?!”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起来,像玻璃刮过铁皮,“啊?!季知秋!你说话!”
她猛地将手里的便签纸拍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灰尘都在光线中惊慌起舞。
我吓得猛地一缩,倒退了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无路可退。
“我……我们……只是讨论题目……”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细若蚊蚋,抖得不成样子,“物理竞赛……他……”
“讨论题目?!”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扭曲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眼神却更加冰冷,“讨论题目需要这样偷偷摸摸地传纸条?!季知秋!你当我傻吗?!啊?!”
她猛地朝我逼近一步,几乎贴到我面前,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剜着我:“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我说过什麽?!程家是我们的仇人!仇人!你爸爸就是被他们搞进去的!你忘了吗?!啊?!”
她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带着隔夜的酒臭和绝望的气息。
“我没有忘……妈……我没有……”我徒劳地摇着头,眼泪涌了上来,视线迅速模糊,忽远忽近,“真的只是讨论题目……他看我好像会做那些题……”
“你会做?!”她更加激动地打断我,声音尖厉得刺破耳膜,“你什麽时候能考出那种成绩了?!啊?!是不是他帮你作弊了?!是不是他们程家又想耍什麽花样?!觉得害得我们还不够惨是不是?!现在又想通过你来耍我们玩?!啊?!”
“不是的!不是的!”我崩溃地大喊,眼泪疯狂地往下掉,“是我自己做的!真的是我自己想的!他没有帮我!他没有……”
“你自己想的?”她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话,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却充满了悲愤和绝望,“季知秋!你撒谎!你跟你那个爸一样!学会撒谎了是不是?!你是不是觉得攀上程家就能过好日子了?!你是不是早就盼着你爸进去!盼着这个家散掉!好让你没有负担地去巴结他们?!啊?!”
“我没有!我没有!妈你相信我……”我滑坐在地上,抱住头,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无法承受这铺天盖地的指责和扭曲的揣测。心脏痛得像要被撕开,负罪感和巨大的委屈几乎将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