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开始发昏,不是因为困倦,而是某种失控的旋转。熟悉的丶令人作呕的眩晕感又来了。眼前的黑暗不再是均匀的,它开始波动,扭曲,仿佛有无数模糊的阴影在其中蠕动。耳朵里响起细微的丶高频率的鸣叫,隔绝了外界一切真实的声音,只放大我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不行……不能这样……停下来……
我无声地嘶喊着,指甲死死抠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锚定自己,阻止自己滑向那片彻底失控的深渊。但这一次,疼痛的效果微乎其微。恐慌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理智筑起的脆弱堤坝。
就在这时,一个画面,冰冷而清晰,猛地刺破混乱的迷雾,撞进我的脑海。
是父亲。
不是记忆中那些模糊的丶偶尔温和的片段,而是最後那次见到他的样子——穿着橙色的马甲,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头发被剃得很短,脸颊凹陷下去,眼神里没有了往日那种精明甚至略带嚣张的光彩,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沉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丶看向我时的复杂情绪。是失望?是哀求?还是认命?
而站在他身边,穿着笔挺警服,身形高大,面容冷峻,正低头对着记录本说着什麽的人——
是程砚初的父亲。
那个画面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意识深处。
“罪有应得。”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是我自己的声音,却又陌生得像来自地狱。是的,罪有应得。我知道父亲做了什麽。那些挪用丶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丶那些被戳破的谎言和带来的伤害……我都知道。我甚至……在他最後一次试图摸着我的头,对我说“爸爸会没事的”时候,下意识地偏开了头。
我躲开了他的手。
我知道他罪有应得。我理智的那一部分疯狂地重复着这句话,试图用它来抵挡随之而来的丶排山倒海的痛苦和自责。
可是……为什麽心脏会这麽痛?像被一只巨手攥住,反复碾搓?为什麽喉咙像是被堵住了石头,窒息得想要干呕?
黑暗扭曲着,玻璃那头父亲灰败的脸和程砚初父亲冷峻的侧脸交替闪现。
然後,另一个声音尖锐地插了进来,撕裂了短暂的沉寂。
是妈妈的声音。不再是记忆中温柔的语调,而是变得尖利丶刻薄,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痛苦,像钝刀子一样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都是你!季知秋!都是因为你!”
“要不是你总和程家那个小子混在一起!要不是你!你爸爸怎麽会……怎麽会……”
“你知道他们背後怎麽笑话我们吗?你知道我们现在过得是什麽日子吗?”
“仇人!他们是我们的仇人!你明不明白?!你为什麽还要贴上去?!你为什麽就不能有点骨气?!”
“我怎麽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你是不是觉得你爸爸进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巴结程家了?!啊?!”
那些话语,在她日复一日的酗酒和崩溃中,早已重复了千百遍。它们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每一次响起,都能将我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我没有……我没有巴结……”我在黑暗中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被烫伤的虾米,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细微的血腥味,“我不是……我没有觉得心安理得……”
可是辩解是苍白的。巨大的负罪感像一座山,轰然压下,将我死死压在下面,动弹不得。是的,爸爸进去了,妈妈垮了,家散了。而我……我却还在看着程砚初。还在因为他递来的几张纸条而心神不宁。还在因为他一句“很特别”而可耻地心生悸动。
背叛。
这个词像毒蛇一样缠上我的心脏。
我对不起爸爸,即使他罪有应得。我更对不起妈妈,我是她痛苦根源的提醒,还是如此不争气丶不知廉耻的一个存在。
对不起……对不起……不是这样的。不应该这样的……要不是我非要去追究……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我是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里,最不该丶却也唯一剩下承受这一切的罪人。
黑暗变得更加浓稠,仿佛化作了妈妈眼中无尽的怨恨和父亲最後那个沉寂的眼神,将我严丝合缝地包裹丶浸透。窒息感前所未有地强烈,我张大了嘴,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气流在喉咙里艰难穿梭发出的丶可怕的嘶嘶声。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灼烧着冰冷的脸颊。不是啜泣,而是无声的丶剧烈的崩溃,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我好怕。
爸爸,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我真的好怕……
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谴责的,失望的,怨恨的。我无处可逃。
吸——气——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呜咽。
呼——气——眼泪流得更凶。
一遍,又一遍。笨拙地,艰难地,对抗着几乎要将我压垮的浪潮。
药效似乎终于彻底发挥了作用,混合着这种极致的情绪透支,意识开始模糊,沉向一片无知无觉的深海。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依然死死攥着那张纸条,像是攥着唯一能证明自己或许还值得呼吸一点空气的丶微小的凭证。
黑暗中,只剩下湿冷的泪痕和精疲力尽的丶不平稳的呼吸声。
以及一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丶无解的难题——
我到底,该怎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