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港
飞机落地卑尔根时,窗外正下着绵绵的冷雨。弗莱斯兰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被浸湿後晕开的水墨画。一种彻骨的湿冷,不同于福城干爽的秋凉,仿佛能穿透衣物,直接钻进骨头缝里。我拖着行李箱,跟着人流麻木地往前走,耳边是完全陌生的丶带着奇异旋律的挪威语广播,每一个音节都在提醒我——我真的离开了,来到了一个距离程砚初八千多公里的地方。
小姨在接机口等我。她比照片上看起来更瘦削一些,脸上带着客气的丶略显疏离的笑容。她帮我安置了临时住宿,是一处青年旅社的单人房,狭小,但干净得泛着冷光。“先住几天,找到合适的房子再搬。”她言简意赅,交代了些注意事项,留下一些几张不同面额的克朗(挪威的货币名称)和一张本地电话卡,便匆匆离开了,她似乎也很忙。
青年旅社的夜晚并不安宁。隔壁房间的谈笑声丶走廊的脚步声,甚至水管里细微的流水声,都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我脆弱的神经。我蜷缩在冰冷的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陌生的阴影轮廓,程砚初最後那个震惊而受伤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地在黑暗中浮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窒息感如影随形。我摸索着从背包夹层里拿出药瓶,就着房间里提供的瓶装冷水,吞下那片小小的丶据说能让我“平静”下来的白色药片。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和心里的味道如出一辙。
接下来的两天,我在阴雨连绵中开始寻找出租房。得益于之前为了竞赛查阅外文资料练就的蹩脚英语,加上手机翻译软件,过程虽磕绊,但总算在国庆假期第一天正式到来前,租下了一个位于老城区边缘的小小公寓。房子是木结构的,有些年头,踩在地板上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只有一个房间,带一个狭小的厨房和更狭小的卫生间。窗外能看到一小片灰蓝色的海港一角,以及层层叠叠丶色彩斑斓的古老木屋屋顶。景色很美,像明信片,却美得没有温度,无法融入。
国庆假期第一天,我按小姨给的地址,去了那所名叫卡特德拉的高级中学报到。学校坐落在半山腰,红砖建筑,透着历史的厚重感。接待我的老师英语流利,态度公事公办,很快处理好了我的入学文件。走出学校时,雨暂时停了,但天空依旧低沉。我看着手里那张薄薄的入学证明,上面印着我的名字和陌生的班级代码,感觉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实感。这就是我的“新赛道”了?用这样一种狼狈逃离的方式换来的。
国庆假期剩下的六天,我像是在履行一个预设的程序,机械地运转。
我强迫自己走出那间冷清的小公寓,拿着城市地图,沿着人迹罕至的小径散步。卑尔根被称为“雨城”,名不虚传。雨水总是毫无预兆地来临,时而淅淅沥沥,时而密集如织。我撑着伞,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看着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鲜艳的木屋墙壁,看着港口停泊的船只随着灰色的海浪轻轻摇晃,看着海鸥在低空盘旋,发出凄清的鸣叫。风景确实如画,但透过我抑郁的滤镜看去,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调子。壮丽的峡湾景色只会让我感到自身的渺小和无所依凭;静谧的森林小径则加深了内心的孤独。美则美矣,却无法触动那颗仿佛被冰封的心。
更多的时候,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翻出从国内带来的课本,又尝试在网上搜索挪威高中的课程大纲和学习模式。这里更强调自主学习和项目制,与国内那种填鸭式丶竞赛导向的氛围截然不同。我还开始自学挪威语。买了最简单的入门教材,跟着音频一遍遍重复那些拗口的发音。“Hei”(你好),“Takk”(谢谢),“Unnskyld”(对不起)……当念到“Unnskyld”时,我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我对程砚初说的那句“对不起”,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心底,每一次心跳都带着细微的疼痛。
学习的间隙,或者说,在任何大脑空闲下来的瞬间,程砚初的身影总会无孔不入地侵入。
我会想起他递给我那杯热茶时,指尖短暂的触碰,那一点点暖意,似乎还能残留在皮肤上。
我会想起他站在槐树下,仰头望向我窗口时,清瘦而坚定的轮廓。
我会想起他说起“路是你自己的”时,那双沉静眼眸里闪烁的微光。
最折磨的,是最後那次见面,他按着胸口,说“这里很不舒服”时,那笨拙又真诚的样子,以及被我拒绝後,脸上那猝不及防的震惊与受伤。
悔恨丶思念丶绝望……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紧紧缠绕。我常常会突然停下手中的笔,或者站在窗边发呆很久,直到冰冷的雨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将我惊醒。焦虑感会毫无预兆地袭来,心跳失控,手心冒汗,必须依靠药物和反复的深呼吸才能勉强平复。
我知道这样不行。
我必须好起来。
这个念头,像在无尽黑暗中摸索到的一根细线。我紧紧抓住它。为了什麽?或许只是为了有一天,当我真的有机会再见到他时,我不再是现在这副狼狈丶懦弱丶连一句喜欢都不敢回应的样子。或许只是为了证明,妈妈强行扭转我的道路,我依然能走下去,甚至走得更好。
“要考上好大学。”我对自己说,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努力,考上好大学,变得更好……然後,回去找他。”这个目标遥远得如同天际的星辰,却是我此刻唯一能看到的丶微弱的光亮。它支撑着我每天按时服药,强迫自己咽下食物,机械地学习语言,翻阅枯燥的教材。
日子在压抑丶挣扎和微弱的自我鞭策中,一天天过去。国庆假期终于到了尾声。
假期结束後的第一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卡特德拉高级中学,走进了那个指定的班级。教室里是清一色的生面孔,各种发色丶各种瞳色,好奇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这个唯一的东方面孔上。我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紧张地蜷缩在一起,感受到熟悉的社交恐惧扼住了喉咙。
第一节是挪威语课。老师显然提前知道我的情况,用缓慢的语速和简单的词汇向我提问,我磕磕绊绊地用这几天学的几个词回答,脸涨得通红。但令我意外的是,周围的同学并没有露出嘲笑或不耐烦的神情。
下课铃响後,我正收拾书本,准备迅速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几个当地同学就围了过来。三四个女生,一个高大的男生,脸上都带着友好而直接的笑容。
“Hei!”(嗨!)一个红头发的女孩率先打招呼,语速很快,但我听懂了她在问我的名字。
“JegheterZhiqiuJi。”(我叫季知秋)我尽量让自己的发音标准些。
“季……知秋?”她尝试着重复,音调有些奇怪,但很认真。然後她笑着说了很长一串挪威语,我茫然地看着她。
旁边那个棕褐色卷发的女孩用带着口音但清晰的英语帮我翻译:“她说你名字很好听。欢迎你来挪威!你从中国来吗?”
我点点头,“Yes,froma。”(是的,我来自中国)
“Wow!”(哇!)另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惊叹道,目光毫不掩饰地在我脸上打量,然後直接用英语说:“你长得真好看!你的眼睛很漂亮,像……像东方神秘的宝石!”她的赞美直白而热烈,没有任何拐弯抹角。
我愣住了。在福城的学校,因为性格孤僻和妈妈的“特别关照”,我几乎是被孤立的存在。偶尔收到的关注也多是好奇丶探究,甚至带着些许怜悯。如此直接丶纯粹的善意和夸奖,是我从未体验过的。脸颊有些发烫,我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小声说了句:“Takk…Thankyou。”(谢…谢谢)
他们又七嘴八舌地问了一些问题,来自中国哪个城市,习惯这里的天气吗,觉得卑尔根怎麽样。他们的热情像一团温暖的火焰,慢慢驱散了一些我周身的寒意。虽然交流并不完全顺畅,需要借助手势和简单的英语单词,但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友好是发自内心的。那种不被审视丶不被预先设定标签的感觉,让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点。
一种陌生的丶微弱的暖意,在心口化开。是开心吗?或许吧,一种掺杂着惊愕丶不适和一丝受宠若惊的丶久违的轻松感。
放学後,我沿着熟悉的路径走回公寓。雨又下了起来,细密而冰冷。卑尔根的色彩在雨水中依然鲜明,但那灰色调似乎淡去了一些。同学们热情的笑脸和直白的赞美,还在脑海里回放。这里的一切,人,环境,规则,都如此不同。没有无处不在的竞争压力,没有妈妈那双时刻审视丶充满控制欲的眼睛,也没有……那个让我心痛又思念的身影。
回到冷清的小公寓,寂静再次将我包围。我放下书包,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海港。那份短暂的丶因为陌生善意而産生的微光,渐渐被更庞大的孤独和思念淹没。我依然会不受控制地想起程砚初,想起他那未说完的话语,想起我仓皇逃离的背影。抑郁和焦虑像潜伏的野兽,依旧蛰伏在体内,随时可能反扑。
药物能控制症状,却无法填补内心的空洞和解决那些盘根错节的心理创伤。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潮湿的空气,转身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在搜索框里,用还不熟练的挪威语,缓慢地键入:“卑尔根心理医生抑郁焦虑”。
我知道,仅仅依靠药物和意志力硬扛是不够的。我想要真正好起来,想要有力量去面对过去,也想要有勇气去期待或许存在的未来。我需要帮助,需要有人能引导我,穿过这片内心的迷雾与泥泞。为了那个“考上好大学,回去见他”的渺茫希望,我必须先学会,如何与自己和解,如何在这场与内心疾病的战争中,找到活下去,并且更好活下去的路径。
窗外,卑尔根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屋檐和窗棂,像是呜咽,又像是某种洗涤与新生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