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老爷们怎麽这麽计较
等到祝荣慢悠悠的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远远地就看见丽都公寓里闪出的刺人的光,那灯光仿佛不知疲倦,彻夜的亮着,吸引着,蛊惑着,像一个欲望的魔窟,让人不由得坠进这醉生梦死里。
而外面的人从来不这样想,这是国内第一家涉外服务式公寓,里面住得都是可都是外宾华侨,要不就是一些高级知识分子,平头百姓在外头看看就都心满意足了。
百京就是这样的割裂,胡同里,多少家共用一个厕所,一条公共自来水管;桥洞下,又有多少人衣不蔽体,几个人靠着一条棉被熬过那漫漫严冬。
那样的冬天真冷啊,熬过去就过去了,熬不过去就悄无声息的冻死了,没有人会在意,第二年开春了,活着的人也就忘了。
祝荣不敢去想。
那是他曾经的日子。
进到公寓,祝荣踩着厚实的深蓝色地毯,像踩在云上,轻飘飘的,不踏实
就在祝荣不知道碰见第几个外宾,打了第几次招呼後,终于到了自己的公寓前,终于能卸下了脸上的假笑了。
他闪身进了房间,关好门。
到家了。
说是家,但给祝荣的感觉更多是一种寄人篱下。
这本来是杨明准备好给他和杨采薇的“婚房”,和杨采薇离婚回国後,杨明就大方的送给他,作为他一个人的单身公寓。
这对祝荣来说显然是太过豪华了。
祝荣的物欲其实并不强,只是多少有点“享乐主义”。
比如每个月固定买上点好茶,时兴的书籍报刊买一点,喜欢的磁带买一点。。。
他只是喜欢那些精致的东西,追求一点精神层面的享受。
这些他认为的小毛病其实在很多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现在国家发展好了,他又是留过洋的高级知识分子,回国了那就是给国家出力了,有点小爱好怎麽了,不能让人家脑力劳动者“流汗又流泪”啊。
但是祝荣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富丽堂皇的丽都公寓。
他的魂,他的根,都还留在一个漆黑的笑砖瓦房里。
祝荣看着摆在门口玄关上的7寸黑白照片,那张照片上磨痕很多,边角甚至还有烧过的痕迹,但是却被他精心放在相框里。
照片上一对年轻夫妇微笑相依,好像在迎接他回家一样,可是祝荣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等他回家。
他的家永远是空荡荡,冷凄凄的。
照片上是祝荣的父母,祝荣的面部轮廓很像母亲,有着南方的小巧婉约,柔和的轮廓,可惜祝荣已经对她没什麽印象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在生下他没几年就走了。
他只有眼睛很像他的父亲,那是一双微微下垂的,总是泛着水光的眼睛,村里的人都说生了这样一双眼睛,以後的日子肯定是会多掉眼泪的。
从那之後祝荣再也没有流过眼泪。
村里闹旱灾,祝荣饿得接近昏厥的时候他没有流泪。
冬天房顶塌了,大雪灌进家里,没过他的膝盖,他冻得双腿几乎没有知觉的时候,他也没有流泪。
甚至父亲临终前,他也没有流泪。
他记忆里的父亲总是沉默着,他们在那个小小的屋子甚至可以一天都不说上一句话。
甚至父亲在临终前也没有跟他说什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後缓缓的闭上眼睛,安静的等着死亡降临。
祝荣就这样一个人处理父亲的後事,整理父亲的遗物。
那一年他只有15岁。
也是在父亲死後,他才看到了父亲不知道什麽时候写好的遗书。
他父亲告诉他,有事可以去找一个叫杨明的人,他是个商人没什麽需要顾虑的,不要去找贺锦,贺家现在安稳,不要打扰人家。
就这样祝荣第一次离开了生长多年的小土屋,来到了百京,见到了杨明。
杨明第一眼看到祝荣就知道,这孩子是祝东风的儿子。
那双眼睛真的是太像了,想当初那双眼睛不知道勾得大院多少小姑娘魂牵梦萦的。
可是这孩子太瘦了,身上穿的也破破烂烂的,祝东风这些年怎麽照顾的孩子。
“孩子,你爹呢?”
“死了。”
祝荣回答的很干脆,也很冷漠,仿佛死的人不是他的父亲,而杨明却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可怜孩子啊,这麽小就没爹没妈了,祝东风你个死心眼的,老婆死了还有孩子啊,你都平反了为什麽还不回来,带着这麽小个孩子在乡下吃什麽苦啊。”
祝荣被抱得有些不自在,微微瑟缩了一下,但是没敢挣开,毕竟自己还有求于人,抱一下就抱一下吧。
可是杨明一哭就根本停不下来,祝荣终于忍不住了,和杨明保持开一些距离,盯着杨明的眼睛道。
“杨叔,我想参加高考,你能帮我改岁数麽?”又像是怕杨明不放心一样,感觉补充道,“杨叔,我能考上,我学习很好的。”
杨明眼睛里的眼泪还没掉完,就看着祝荣那双像极了祝东风的眼睛,心里一阵的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