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病秧子是楚仁殊科考那日外出巡考场时,在路上捡到的。
病秧子也是为赶科考而去的,但不知怎的在路上被打了。
那两位婢女中,有一位曾进去见过病秧子,谈起病秧子到底被打成什麽样了,便脸色刷白,连连摇头,唏嘘不已,直叹也不知是谁人心狠与他有仇,竟生生将他两条腿上的肉都捶成烂泥,趴在骨头上不成形。
但尽管伤成了这样,听说病秧子见着楚仁殊时,愣是凭着半口气,根据考题作出了文章,还做得极好。
楚仁殊对他的文章极为中意,便将他带回来医治了。
但做文章似乎花光了病秧子所有的力气,他回来之後就发了高烧昏迷过去,至今没人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因为双腿上的伤,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折腾大半个月了都没好。
楚仁殊对他倒是难得的耐心,非常关心他,记挂他,基本上每日都要来见一见,就算没工夫亲临,也要着人去她跟前汇报病秧子的情况。
听着病秧子总不好,楚仁殊着急得不行,前两天她又寻了一位有名的医者来给病秧子看伤。医者说他这条命要是还想要,腿就不能留了。于是楚仁殊决定,等云岫公主成婚後,就让医者将他的腿锯了去,这几日医者一直在准备药材。
听着两个婢女说这些,张心兰心里挺不好受的,但她不光心里不好受,喉头哽着东西,也不好受,一直不停地在做吞咽的动作。
而这都是因为楚仁殊给她和左依棠都喂了一颗黑色的药丸,那药丸粒大,叫她们吃下时又没给水,所以卡在喉口散发出清苦味,很难受,她一路做吞咽动作,直到她回建安巷都没有吞下去。
但当张心兰擡眸看到等在家门口的少年,蓦地想到前几日被握着手杀人的场景,血淋淋的画面在脑中晃过,张心兰倒吸一口气,哽了一路的药丸就这麽吞咽下去了。
其实看着那少年冷静自持的状态,怕是没人能想到他手里有六条人命,他乖巧站在张心兰面前,肤色是惨淡的没有生气的白,五官小巧,却排布有序,排布和谐,故而就算他穿着全是灰扑扑的衣裳,在夕阳的映照下,也透出一种澄明。
少年握着写好的认罪书,塞到张心兰手里,告诉她,要是有人怀疑上她了,她就把这张纸交出去,这张纸可以保她平安,但是务必记住,得在三日後交出去,因为他还有些事要做。
张心兰当时就打开看过一回,她不太看得懂,就问他上面都写了什麽。
唐阿宝向她解释,
“这是认罪书,我承认我犯下的错误的认罪书。我晓得你大抵不是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那种人,若是官府衙门的人找过来了,你定是很难应付。所以,你到时也不必说什麽,就将这个交出去,说是在家门前捡到的。我说过,好人会有好报的,你手下那条人命……我替了。”
说到这里,唐阿宝顿住,然後很笃定地改口,对张心兰说道:
“不,应该说本来就跟你没有关系,是我控制着刀让它穿入屠夫孙平的身体的,他的死本来就不干你什麽事。”
要说看到唐阿宝突然上门时,张心兰还有些害怕,眼下害怕全没了,只剩担忧,皱着眉问,
“那你怎麽办?”
唐阿宝摇头,转身离开,“你不必管我。我自有我的路要走。”
“你……”张心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别做傻事!”
唐阿宝回头,垂眸,看着张心兰手指抓握的地方,正巧不巧,是小三月当初将刀踢歪,刀划在手腕背侧的地方,握在了他曾经寻死未遂的伤疤上,他哀婉的轻叹一声,心中百感交集。
只是他如今没有回头路了。
他将张心兰的手拉走,朝她扬起笑脸,
“我没做傻事。有没有这张认罪状,我都是活不成了的。”
张心兰僵立在原地,与唐阿宝对视。
唐阿宝的头发很杂乱,只是用一截没有上刃的刻刀柄束发,发须潦草飘摇,痒痒地扫在眼皮上,他也不受打扰,不挪开眼,只是看着张心兰,眼里一点点清澈透亮起来,然後他嘴边的笑更浓了些,轻轻啓唇,朝她吐出几个字,声音剔透干净,
“但是你……从今天起,你自由了。”
……
将唐阿宝的认罪状交给江抚明後,张心兰回到建安巷。
走到三天前与唐阿宝说过话的地方,她突然很是感慨,驻足呆立,看了会天,想到他最後送她的那句“你自由了”,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哀恸,哀恸胀在胸口,堵得她想哭,但眼眶酸了一阵,眼泪还没掉下来那股劲就蹿到别处去了,于是一会在胸口一会在眼眶一会在胁肋的,到处转了一圈,最後只是莫名滞了滞她的呼吸。
张心兰嘴角向下撇,好一会才喘匀气,只是气息进去再出来後,突然有了实在的触感,变得湿滑黏稠,滑过鼻腔,擦过唇边。
她低头抹了一把
——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