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庭筠挣扎着,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水下那渐渐模糊的影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丶如同濒死般的悲鸣。
终于,那冰棺承载着两人此生最重要的珍宝,缓缓地丶坚定地,向着天池那深不见底的丶幽蓝神秘的深处沉去。越来越深,越来越暗,最终,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融入了那片永恒的冰雪与寂静。
水面上的涟漪渐渐平息,薄冰重新缓缓凝结,仿佛什麽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那个冰洞,以及岸边两个如同石雕般的身影,证明着方才那场痛彻心扉的别离。
花生站在岸边,望着主人沉没的地方,仰起头,对着苍茫的天空,发出了一声长长地丶凄厉无比的哀鸣,如同泣血。
冰棺沉入天池,仿佛也带走了封庭筠最後一丝支撑的力量。他脱力般跪倒在冰冷的池岸边,望着那已恢复平静丶如同镜面般的幽蓝湖水,目光空洞,仿佛连魂魄也随着那下沉的冰棺,一同葬送在了这万丈寒渊之下。
他没有再哭,也没有再嘶吼,只是那麽静静地跪着,如同一尊失去了一切生趣的顽石。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身上,很快便在他的肩头丶发间积了薄薄一层白雪,他也浑然不觉。
沈寒山站在他身後不远处,同样沉默地望着天池。他那张冷峻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片深沉的丶仿佛与这雪山融为一体的寂寥。他失去了那个他倾注了半生心血丶亦徒亦子的孩子。
许久,许久。
直到日头升高,明晃晃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沈寒山才缓缓转过身。他看了一眼依旧跪在池边丶仿佛要就此化作冰雕的封庭筠,什麽也没说。
他走到蹲坐在池边丶依旧望着水面发呆的花生身旁,弯下腰,伸出手。
花生擡起琥珀色的眸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跪在不远处的封庭筠,眼中充满了迷茫与哀伤。它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迈开步子,走到了沈寒山身边,任由他将自己抱起。
沈寒山抱着猫,最後看了一眼天池,又看了一眼封庭筠那僵硬的背影,然後,便头也不回地丶一步一步地,沿着来时的山路,回到了那座破败宫殿。
他带走了花生,也带走了与这片雪山丶与那个人最後的丶有形的联系。
山巅之上,只剩下封庭筠一人。
他就那麽跪着,从天明到日落,又从日落到星垂平野。冰雪将他覆盖,又被他微弱的体温融化,周而复始。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饿,整个世界对他而言,只剩下一片虚无的死寂。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想着与莫斯星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太傅府书斋的耳鬓厮磨,洞庭舟上的初吻定情……家破人亡的惨痛,长白苦修的坚韧,江湖重逢的悸动,朝堂并肩的信任,深宫相守的温情,江南喜宴的烟火气……最後,定格在他闭上双眼那一刻,那平静而温柔的眼神,和那一声轻如飞雪的“别哭”。
每一个画面,都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流逝。日头渐渐升高,又缓缓西斜,将他影子在雪地上拉得长长的。
封庭筠始终没有动。从黎明到黄昏,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逐渐被风雪覆盖的雕塑。他的鬓角,不知何时,竟已凝上了一层白霜,与这长白山的积雪融为一体。
那双曾经明亮锐利丶充满帝王威严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疲惫,如同两口枯井。
斯星,就在这里了。
在这片他重获新生丶也最终安眠的冰雪怀抱里。
他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泪,终于再次冲破冰封,顺着凝满霜华的脸颊滑落,瞬间变得冰凉。
他缓缓擡起手,抚上自己那已染霜雪的鬓角,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
他才不到三十岁。
却已雪满头。
良久,他终于挪动了仿佛生根的双脚,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跟上了沈寒山离去的方向。每一步,都重若千钧,在深厚的积雪中,留下两行孤独而绝望的脚印,蜿蜒向下,通向那再无他的丶冰冷的人世间。
身後,长白山天池依旧静谧,雪峰巍峨,见证着这一场倾世之恋的落幕,也守护着那沉于冰湖之下的丶永恒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