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炒蛋2
直到林安夏的抽泣渐渐平息,许逸钦才缓缓松开怀抱,指腹轻柔地拭去他脸上的泪痕:“没事了,我在这里。”
林安夏握住许逸钦的手将自己的脸埋了进去“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的,不需要道歉,”许逸钦任由他贴着,掌心传来细微的颤抖,“在我这里,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林安夏听到後缓缓擡起头:“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小姨,我拖累了她太多…”
许逸钦双手捧住他的脸,拇指轻轻摩挲他发红的眼尾,目光沉静而温柔:“怎麽会是拖累?如果小姨觉得麻烦,就不会日复一日地做你爱吃的菜。她做,是因为看见你吃,她会开心。就像我现在为你做这些,是因为我愿意,我更开心。”
看着他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林安夏积压的委屈突然决堤,他想全部倾吐,却又怕这沉重的过往会成为对方的负担。沉默良久,他才艰涩地开口:“我…不知道该怎麽跟你说。”
“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许逸钦拉过他的手,紧紧包裹住,“从哪里开始都行,怎麽说都行,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林安夏这才注意到他一直半蹲着,连忙起身把他拉起来,瞥了眼凉透的饭菜:“你还吃吗?”
“不饿,”许逸钦牵起他的手走向沙发,“我们去那边说。”
坐在沙发上,林安夏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抱住双膝。许逸钦没有犹豫,伸手将他整个圈进怀里,体温透过衣料传递过来。“就这样说,我抱着你。”他的声音落在林安夏耳畔,沉稳有力。
林安夏在许逸钦怀里点了点头,过了许久,他下定了决心,声音很轻的开口了:
“我的老家,在海城。两年前,那里发生了一场很大的地震,地震发生那天,是中午,我们在吃饭。”
“那天,那个男人…就是我父亲,又在发脾气。可能是因为菜不合口味,可能是因为喝醉了酒,也可能因为是生意上的不如意,他总有理由。。。或者,不需要理由。”
“他大概每周都会发一次脾气,有时候更多。先是扔东西,筷子,碗,砸到我身上。然後,妈妈就会冲过来护住我。”
许逸钦的心口猛地一缩,他屏住呼吸,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他看见妈妈护着我,就会更生气。然後,就开始用拳头,用脚,当时,我已经病了。地震,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所有的东西都在晃,妈妈先反应过来,她说地震了,想拉我跑。但那个男人以为妈妈要逃,更加愤怒,疯了一样的打。妈妈就一直喊,让我跑,快跑。”
“可是房子…塌得很快。妈妈只能抱着我,往桌子下面躲。那个男人不管不顾,使劲拖拽她。妈妈就死死地抱着我,抱着桌腿……然後,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很黑,什麽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妈妈的声音,很轻,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不知道她叫了多久。後来,她开始跟我说话,断断续续,说了很多,最後一句是……让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说到这里,林安夏停了下来。
许逸钦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林安夏的头发上,但他立刻擡手抹去,不敢让怀里的人察觉。
“然後,我也没意识了。再醒来,周围。。。有很多。。。人。。。。很多哭声,很多。再後来,小姨找到了我。她说,他们都死了。她带我离开了海城,去了Z市。因为我一直不说话,她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说了什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像……病得更重了。”
“大概。。。有两个多月吧,我没说过一句话。小姨每天照顾我。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噩梦,醒来,听见她在外面,在打电话。她说,我是他最後的家人了,我绝对不会放弃他。”
林安夏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我那时候想,我不能…不能再拖累小姨了。妈妈已经因为我…不能再害小姨了。可是妈妈。。。她。。。让我活下去。”
“那天中午吃饭前,我在房间里练习了很久,让自己发出声音。吃饭的时候,我主动夹了菜,吃了。然後,我跟小姨说了第一句话…我说,对不起。”
林安夏说到这里,缓缓地从许逸钦的怀抱里退出来一点点,擡起头,脸上布满泪痕,但他却对着许逸钦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小姨当时又哭了,可是,她也笑了。”
“许逸钦。。。之後…我真的吃了好久的番茄炒蛋啊。”
许逸钦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将林安夏重新紧紧拥入怀中,把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却死死咬着牙。
林安夏轻轻拍了拍许逸钦的背,继续说道:“其实,我的病。要更早一些,或许。。。是在我初一的时候。”
“那天,下课了,我想去卫生间。路过一个同学的课桌时,不小心碰掉了他的书。我马上捡起来了,也放回去了,还跟他道了歉。我以为,事情就这麽结束了。”
“结果那天放学,他就带了几个同学,在学校门口围住了我。他们把我拉到一个巷子里…打了我。”
“我回家了,妈妈看到了我身上的伤。第二天,她去找了老师。老师说,这只是同学间的玩闹,让那个同学给我道了歉。”
“然後,那天放学,我又被围住了。”
“妈妈又发现了,在家里说这件事的时候,被那个男人打了。他觉得丢脸,不准妈妈再去学校了。”
“从那以後,就不只是放学後了。在学校里,厕所丶天台…任何地方。”
“我那个时候,个子很小,很矮。我努力过的,我反抗过…但是打不过。还会。。。被打得更重。後来,我想不到办法了,只能保持沉默。我想,也许哪天。。。他们腻了,就放过我了。所以,我就让自己尽量透明,就好了”。
“可能…是我太沉默了吧,他们带我去看病。那个男人也去了,他。。。总会在无数次的事後痛哭,求得原谅,然後恢复几天正常。”
“我的结果出来了,有抑郁症。那个男人更生气了,在医院里就发了脾气。那天,医院里正好有一个同学在,看到了…後来,全校的人都说我有精神病,我也无法。。。再保持透明。”
“这一切,一直持续到初三毕业。我上了高中,以为。。。可以结束了。结果,那个同学,跟我在一个班。一切,就又重新开始了……重复,一直到地震发生,家没了,学校没了。”
“到了Z市,我去了一所新学校,那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开始说话以後,我不想让小姨再担心,等到开学了,我就拼命学习。那个时候,我能做的,好像也只有学习了。”
“再後来,我想学法。但我从来没想过是为了帮助谁。我只是…喜欢法律的明确性。黑是黑,白是白,条文就写在那里。我只是想,或许学了这些,自己能变得勇敢一点,再遇到这样的事,可以…”
“可是後来我又想,当时欺负我的那些人,就算我学了这些,好像也没有用…世间不应该有法外之地。可是,我的过去,却因为我的沉默和逃避,从来没有得到过正义。”
这句话像最後一根稻草,压得许逸钦心碎欲裂,他只能颤抖着,把林安夏紧紧按在自己胸口。
话音落下,林安夏只觉得精疲力尽。他将自己最不堪丶最破碎的一面血淋淋地剖开了,撕碎了,一片一片地,摊在许逸钦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