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到老
天上宫阙有一处宽阔的大殿,殿内玉石,交相辉映,数百根红雕金的柱子,窝盘着沈微看不懂的字迹。
字迹浮雕,像是细小的蚂蚁,又像是衆生,玄之又玄,妙中有妙。
凡间都说,天上宫阙藏有无字经书无数,若能勘破其中一二,莫说独步天下,就是当个横着走的螃蟹,也是轻而易举。
万聊息听完之後,嗤之以鼻,指了一处好位置,叫他搬张凳子坐在哪儿看。
沈微也是听话,日日来看,看不出什麽东西来,眼睛欲言又止地觑万聊息。
万聊息正撑着脸颊,提着腕子批沦波舟的竹着,垂着眼睛,鬼雕夜明珠金澄澄,渲了她眸子也玄妙非凡,她停了笔,转过脸抓住沈微的眼神。
沈微一下子惊慌失措地转开眼睛,咬着唇,半边眉头蹙着,旋过身体,又去用手摸柱子。
万聊息瞧着他,把沈微摆在天上宫阙,她也说不明白是为什麽,大殿空荡荡,放一个沈微就热闹了些,他目光似有所求,可真当她看过去,他又抽走了。
她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有意思,想到还有许多日子,沈微都要待在天上宫阙,她禁不住用指尖叩一叩桌子。
叩桌子的响声,引的沈微细微地扭过头看,万聊息绕过长桌子,慢慢走过来,她越走越近,直到脚尖与他衣裳的距离不过一指。
她再往前一走,沈微就提着衣摆,往後一挪,再走,再挪……
沈微正要再挪,她一脚踏踏实实踩住了他的衣摆,就问,“你躲我做什麽?”
天杀的刁难人!
万聊息单膝蹲下来,伸出两根指头,扶着他的脸转过来,她的眸子逼近过来,比刀剑更簇利,将他在无意之间千刀万剐了一遍。
“说话呀。”
沈微撑着胳膊,倾斜的山一样,挽着的簪子山石滚落一般,掉在手上,手抓过那根簪子,抵着掌心,“我不知道……”
总是怕着你,分不清自己在怕什麽,分明你也不吃人,分明你也不是罗刹鬼。
这场荒诞的话,万聊息就再也没有问过了,仿佛只是她批竹着时候,闲下来找的乐子。
她的手稳稳握住沈微的手,一点,一点,抚摸过柱子上的浮雕,沈微不敢动,只要他一动,就会碰到贴在後边的万聊息。
但沈微是活的,活生生的,就连她平静的呼吸,都能感知的一清二楚。
“这些,不是登极的无字书。”万聊息道,“是天地的故事,一个字就是一个故事,千百个字就是衆生的故事,你数数看,这大殿之中一百九十二根柱子,又有多少的故事。”
万聊息第一次到天上宫阙,就将这座大殿的柱子都摸了一遍,柱子里的法,神,妖,人,鬼,魔,她全然不知,又全然都知。
沈微被她抱握的心思千回百转,死了活,活了死,他知道甚麽衆生的故事,他只知道万聊息和沈微的故事,那故事开了头,中途截了墨,好不容易峰回路转,又生生转入穷巷。
可恨的是,万聊息不知道,可恨极了!
万聊息疑惑地受着沈微珠子光中,眼角闪着的泪,他破天荒地在她怀里拧过身子,急急地,“你知道那麽多故事,你怎麽不知道……”
“什麽?”万聊息抱住沈微,他最後的尾音被关在了唇舌中,渐渐消弭了。
等万聊息懂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之後了,沈微脸热又温柔地边说边比划,他等了许多年,等得心苦口难开。
青云圣地中,间或飞过几只鸟,是神鸟,神没了,却把神鸟落下了,时常嘴里衔着几封书信,是天道的,一有神鸟飞过来,祂就抱着繁复娇贵的衣裳从天道宫中出来。
身上缠绕着金丝红线,腾出手来,珍惜地打开信封,慢慢地用眼睛去斟酌,过後贴在怀里,餍足地眯着眼睛,似乎正在回味刚刚从书信里尝到的情意。
见到了万聊息,祂才睁开眼睛,那双眼睛温和地笑,“了了,你怎麽来了?”
“我不知道。”万聊息很难分清九重天,她的神思飘到了九重天,飘回孕育她降生她的地方,“我很多事情,其实都不知道。”
“这不要紧,很多生灵也是不知道,从生到死。”天道扫了扫边上的位置,“来。”
万聊息坐过去,天道说,“要一个人,什麽都知道,这很残忍。就算你是仙胎,没尝过的,你不知道,尝过的,你也可以不知道。爱恨嗔痴怪怨,从来都不是知道的。”
人们常悟,等百年霜发之後,回顾往生,才从中恍然大悟,哭着笑,笑着哭。
万事万物,千帆过尽之後,才能抓到其中的伏笔,真心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