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却总是和我强调你们养育我已经尽了全力,说大家都是这麽养小孩的,我应该知足。你们说你们小时候连饭都吃不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没空管你们,单是被养大就已经值得感恩戴德。你们对我所做的一切,哪怕手段和措辞强硬些,哪怕没有轻声细语和安慰,都是为了我好。
“人活着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我能够体谅你们在那个生存都困难的年代没有被父母认真爱过,所以不懂到底怎麽爱小孩,也意识不到你们在伤害我。但我没办法体谅,我受到的那些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没有尽头的委屈。我不知道我的遭遇该怪谁,想来想去,只能怪我自己。苹果树上结不出我想要的梨,我怎麽能怪苹果树呢?”
“以後不会了,真的不会了!氧儿,你希望我们怎麽尊重你,怎麽爱你,我们就怎麽做。不要离开爸爸妈妈!”
民警也劝说:“妹妹,生命只有一次,你还这麽年轻,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家庭矛盾只是人生中很小的一个坎。现在不是很多人都在断亲吗?你实在感到痛苦,尝试着和你父母彻底断联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活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人生很美好,你不能没尝到甜头就走了啊!”
这话似乎触及郑氧的痛处,她泪流得更凶,连声音都支离破碎:“没有用!我做不到!明明一次次地下决心,甚至不惜远走高飞到千里之外的城市,还是没办法完全不管他们!
“我和父母之间的问题,和老年人身上的风湿一样,重蹈覆辙,永无止境。我真的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我现在痛苦到连来生都不想要有。对不起,爸爸妈妈,真的对不起,就让我最後任性一次好不好?
“妈妈,我账户里还有一点点存款,应该够你买你想要的那个金戒指。至于小时候答应你的让你住大别墅……”
天空在无知无觉中更暗了,风摇曳楼下的树木,奏出阴沉的哀乐,大雨仿佛下一秒就会砸向他们。
而郑氧的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手一点点地离开之前一直抓着的栏杆,单薄的身体跨坐在栏杆上,整个人在风中轻轻摇晃,如同一只随时会断线的风筝。
她危险的动作被密切关注着她的衆人收入眼底,恨不得将视线化作丝线牵住她:“不要——”
“快扶稳栏杆!”
衆人条件反射地往前迈步,却被郑氧尖锐地打断:“谁都别过来!”
形势飞流直下,一时间所有人的呼吸连带着空气都好似停滞了,谁都不敢再刺激情绪激动丶遗言即将交代完的郑氧。
她像是一颗即将倒计时完毕的炸弹,悬而未决地牵动所有人的心跳。
“最後的时刻了,还是没有人能听我把话讲完吗?”郑氧自嘲地笑笑,逐渐干涸的眼睛里满是丧气的灰调。
杜女士泪流满面,看起来下一秒就会昏厥过去:“氧儿,你要说什麽就说,妈妈愿意听,妈妈想听一辈子……”
“可是我不想讲一辈子了,爸爸妈妈,对不起。”
郑氧摇头,她的死志是如此的明确和义无反顾,让人束手无策,“小熊,对不起,帮我和理理也道个歉,给你们添麻烦了。还有,警察同志,对不起,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们的绩效……”
“不要说对不起……”
“不要!!!”
“不要!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你别死!你就是在客厅里放《手扶拖拉机斯基》我都不会再哔哔一句!”一直缄默的室友也控制不住地流泪。
面对这样一个连自杀都要和人道歉的女孩,岑雁终于按捺不住,站出来加入劝说:“郑氧,换做我是你,我才不死呢!凭什麽死的是你!你就该熬到你爸妈毫无反抗能力,连饭都要你喂的时候,给他们塞他们最讨厌的食物。炸鸡,垃圾食品,一天三顿丶持之以恒地喂他们讨厌的食物!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才不枉你在世上活一遭!”
岑雁的言论像是一把惊世骇俗的斧头,劈开了刚刚哀怨的情绪,劈开衆人脸上的痛苦面具。
衆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在她的身上,就连郑氧也惊诧地望向她:“你是谁?”
似乎怀疑她是便衣民警,又若有所思地确认,“你真的会这样对你的父母?”
杜女士和民警张口欲言,但观察郑氧的反应,意识到这样另辟蹊径的沟通方式好似有点儿效果之後,又迅速地闭上了嘴。
“我叫雁子,是物业的工作人员。当然,也和你一样,为人子女。”发现郑氧对她的这番言论感兴趣之後,岑雁的双眸骤然迸发出夺目的生机,意识到什麽之後,才勉强维持在一种刻意的平静里,“我妈去世之後,我开始跟我爸生活,他也是那种很节俭的男人。节俭到什麽程度呢?我大三升大四那年暑假在家附近实习,天气热,每天晚上都开空调睡觉。结果我爸和我说,我已经能自食其力了,拿我没回家之前的日用电量和我算,要我支付开空调导致的那笔电费。其实就两百块,但他坚持要我给,原因是他认为我不懂节俭,这样的天气不需要开空调。”
说到这里,岑雁笑了笑,“在这之前,我以为我们是家人,而不是平摊电费的室友。你觉得,他老了的时候,我会不会要他交空调费?”
这还是岑雁第一次分享她的成长细节,柯颂等人闻言都拧起眉心,但这样的场合并不适合说些什麽,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
郑氧明显被这个有些离谱的故事吸引住,一只手不自觉地攥住了栏杆,半信半疑地发问:“你爸一直对你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