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旁人定等差
廊下褪色的孔雀蓝帷幔洇着柳叶形霉斑,黎梦还的指尖拂过龟裂的朱漆柱,竟抠下了成片鎏金的木屑,五十年前御赐的七宝缠枝纹就这样化作浮尘。
转过十二折会稽山水屏风,药气混着沉香从龟钮博山炉里溢出来,炉腹还积着层冷灰。
榻上人正是兖州任城太守,出身太原王氏的王庭见。
天下九州,南梁在北方只剩下兖州丶豫州丶青州三地的控制。而其中兖州七城,治所为丘城,是泗水环流的军政中枢,虚封给梁朝一旁支鲁王。
黎梦还所在的邹城,是孟学源地,但天下大乱後亚圣祠都改作了胡商酒肆,昔日兖州第三城的美名,也不复往昔。
任城则是兖州漕运枢纽,是此州第二繁盛之地,
就算梁朝南渡,纸面上正统的王朝还是留下官员来统御,至于和当地豪强分润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五姓七望的出身也改变不了他的肉体凡胎。年近五十的他在半个月前染上了时疫,本就因服散而衰颓的容貌,如今显得更加可怖,每一道皱纹都散发出腐朽的味道。
他缩在褪成秋香色的蜀锦衾里面,枕边那卷《玉台新咏》夹着半枯的春花,窗棂漏进斜阳正照在青瓷唾壶沿的血丝上。
黎梦还推门进来的时候,惊动了梁间燕巢,簌簌落下雕甍剥落的彩绘碎末。
“小女愿意献药襄助。”黎梦还垂下眼眸,淡淡说到。
王庭见拧着眉头看着带着烟罗面罩的十岁女童,冷哼一声道,“不过因你也是世家出身,出于旧谊才见上一面,原来也是自不量力之徒。”
站在黎梦还身後的王氏幼子王神养急切开口,“父亲,黎小姐虽然年幼,但医道之上颇有所成,她的庄园农户都度过了这次疫病,何妨一试?”
黎梦还微微侧过头去,逆光看着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忍不住在微微一笑。
能见到前世故友,感觉颇为奇妙。
不过上辈子遇到他时,是在更多年之後。
彼时二十岁的他已经继承了父亲在兖州的影响力,领太守官职,出落得更加琼枝玉树,风度翩翩。
淳于坚攻下兖州治所丘城後,其他城市望风而降,王神养为了此城百姓安宁也献表书,可称得上锦绣文章,字字珠玑。
黎梦还不意养那麽多南梁投降富贵闲人,单是一群废物还叽叽喳喳,试图用旧皇历来束缚他们新时代的车架,就够让人心烦的了。于是她召开议法大会,观察衆人心志。其中谄媚者多,迂腐者衆,而他是其中难得说上些民生实事的。
黎梦还再问他对南梁是否忠心难忘,他沉默不语,只是请求随军半年。
当时她就笑了,比起南梁那艘腐朽旧船,北秦这一充满希望的新政权,对于渴望愿意青史留名的良臣,是无法抵抗的。世家侍奉的朝代也更叠过多年,何谈贰臣呢?
之後他果然一展所长,牧野一方。直到她病重,淳于坚兵败淮水,北方再次陷入内乱战火,在兖州堆叠了累累的白骨中,有他心力交瘁而早亡的遗骸。
当年那投降时仍然文质彬彬的身姿丶统御一州而志得意满的神色,还有那她不曾见过,但可以想象的,病榻之上仍然忧心政事至生命最後一刻的面庞,都在这刻重合起来。
见她眉眼弯弯,露出亲切笑意,王神养有些意外,眼睛略略瞪圆。
多好看的一双眼睛啊,就算侍奉病父而略显疲惫,也如美玉发出润泽的光。
黎梦还等着王庭见因情绪翻涌而再次发作的剧烈咳嗽停下,才收敛笑意,举起银盏。
“此药得来不易,二十斤斤柳皮仅得膏体一两,还有微毒,过量致耳鸣,若空腹服用易作呕。但太守若有别的选择,可自行斟酌。小女告退。”
她放下这碗粗制的水杨酸制剂,站起身来施施然走出去。
王神养向病榻上的父亲行了一礼,也匆匆跟出,“黎小姐,请留步。”
黎梦还走到前院,看着庭院里仍然葳蕤的芍药花圃,轻轻侧下身嗅闻。
“太原王氏风雅,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王神养露出一点社交笑容,“黎小姐谬赞。只是事关家父,莫怪某唐突了,请问若这药有效,之後该如何继续煎服?”
“取膏体黄豆大,温水化服,日不过三剂。”黎梦还眼眸流转,露出一点和缓笑意,“哦对了,配伍甘草可缓解刺激,不过想来王太守也不是那种怕苦药的孩童,要哄着吃药吧?他肯定是自有主张。”
说罢她不再停留,继续往外走,直接进了马车。
王神养顾不得什麽礼仪,连忙拉住缰绳,“黎小姐只送来一顿之量,今日之後如何呢?”
黎梦还从容道,“若想学,王公子需备上拜师礼,还有原材料来梨洲山寻我。需要白柳嫩枝内皮,以春采最佳,忌用枯死老树皮,剥去外层粗皮,只留韧皮之部,还要备草木灰丶明矾和陈年米醋若干。人都至于六礼束修,不必我多说了吧?还有,若真的心诚,不必叫我什麽小姐。师父之名麽?我也不想担这个男儿家的尊称,就叫我一声家主吧。”
说罢将车帘垂下,催侍从赶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