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路人马在经历一场大战之後,都收拾整顿了三天,黎梦还这才在邹城酒楼约见他。
窗外春雨未歇,打湿一地芍药。放眼望去,远处新收复的三十六寨已有商船往来,路蒲苏带着人卸罢春茶,繁缕又安排他们载盐丶糖返程,城郭外桑麻郁郁,陌上早无拾穗人。
真是个和煦安宁丶适合谈生意的温柔场所。
烧上一壶热水,在烟气袅袅中,黎梦还稍有遮掩,终于第一次直视故人的眼睛。
还是这样一双坦荡清澈的眼睛,赤子之心一览无遗。
黎梦还徒手掰碎茶砖,调入微量盐与马奶,“家乡之味,聊以慰藉游子之心。”
淳于坚凝视她的眼神更为深邃,“兖州风雅,某还以为家主会做茶百戏。”
黎梦还扬眉一笑,露出戏弄南梁世家的活泼样,“那该取盏三十年老君眉,取初融雪水,还得用提梁紫砂壶三沸三凉,茶筅击拂出青鸾展翅的沫饽纹?最好要再投入野山参籽,让汤色如繁星映月?当然了,这麽好的茶色,应该配上最隽永的焚香。小藜,取雪中春信来。那可是惊蛰日采未绽白梅,与陈年艾草同窨三载,混入云岭百年崖柏屑,裹入冰裂纹瓷坛深埋雪下的。啓封时滴入薄荷凝露,可烧散出遇风不散的梅花青烟呢。”
淳于坚听着她叽叽喳喳一大段,眼神里有淡淡笑意,更一瞬都没有离开她的澄净面庞。
自觉多言,黎梦还抿了抿唇,“还是与少将军说正经事吧。”
这一世此时,不似当年,他还是意气风发丶不知愁滋味的小郎君。
伯父还未自封北秦天王,仍然虚领着东燕的官职,和南梁暗通款曲,潜心经略雍州。
大堂兄淳于长智勇兼备,刚刚击败了南梁权臣兆昌在战场上的试探,箭伤还未复发,还没有夺去他流星般璀璨短暂的生命。
而二堂兄淳于生,後来那个在战场负伤後独眼阴鸷的暴君,此刻也只是个骁勇善战,力举千钧,击刺骑射皆冠绝一时的美少年。
慕容氏亡国之後大部队远遁昌黎,隐匿于主脉的白山黑水之间。淳于坚带着一起长大的心腹护卫队,千里追击来此,此时为的也不过是建功立业的辅臣之志。
“早就听闻兖州黎氏女有盐丶糖之利,更有玻璃之奇。虽为女子,虽未及笄,亦不可轻忽。今日一见家主扫荡三十六水匪营寨的风姿,才知道传言不过十中一二。”
他的身後跟随的百里融见两人凝神对望,不由得上前一步,主动抱拳吹捧起来。
黎梦还垂下头微微一笑,还是这麽“舌灿莲花丶巧言令色”之徒。
上一世,作为淳于坚表弟,也是最心腹将军的百里融,平素就是这样浪荡不羁,但在战场上却又能谈笑之间取对方上将首级的良帅。
“不用说这些客套话,将军马蹄所至,我只要盐田映雪丶糖坊沐春。”
黎梦还轻轻打开卷轴一一详解,“我黎氏可月供青盐三百石,按市价五折,霜糖五十瓮做疗伤药基剂,欲请将军麾下轻骑八百,含弓弩手两百。你做我的商路保障,我为你探查宇文家动向。若有剿灭巢xue,金银尽归雍州以充军饷,但粮草需归兖州来济灾民。”
淳于坚静静端详着这桩买卖,“若有违此誓,该当如何?”
黎梦还嘴角勾起,但眼神却毫无笑意,发出金玉之声,“若黎氏背盟,将军可在雍州将曝晒盐法教于各族。而将军生了别意,兖州自然会献琉璃技于宇文氏这个好买家。”
淳于坚的眼神落在黎梦还执笔的手上,露出一点了然的笑意,好似鹰隼发现了猎物,“家主所图,恐怕不是区区一条铺满黄金的要道,怕是兖州郡守印吧?”
黎梦还眨了眨眼,“又何不可?”
淳于坚身後的百里融轻轻嘶了一声,淳于坚微微偏过头示意他安静。
“兖州地小,不过将军父亲统御牧场十之二三,只是正处南北东西要冲的通衢之地。”
黎梦还站起身,立在窗前,看着楼下远处整齐列队的十六骑,这些战马饮水时都保持冲锋阵型,低头时前蹄仍呈突刺状。这些万里挑一的好骑手在鞍侧皮囊露着半截弩臂,而箭槽里则插着给马梳理的牛角篦,颇有铁汉柔情的意味。
这是多麽锋利的刀刃,可惜前世最後一一折戟在乱世的烟尘之中。
她转过身,慨然说道,“我六岁,刚刚记事的年纪,庄园内外都惶惶不可终日,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混沌日子。将军这些天游历,应该也能知道附近是什麽景象,纵是夜雨敲檐,亦难化太平调。那既然我经营得了此方小田地,为何不能承担更多的责任呢?”
她的声音清脆,如药箱铜扣碰撞发出的清响,那声音竟让淳于坚的後槽牙泛起酸涩,恍若有人曾在雪夜用银匙撬开他紧咬的牙关。
“岭南俚族有首领冼氏,统辖海南丶两广二十万部衆,三次平定叛乱,以铜鼓传令代虎符,八十岁披甲巡视雷州海峡,被高祖赐岭南圣母的金册。水西彜族首领有位香夫人,开辟龙场九驿,平息叛乱,文帝特许佩九翟金冠上朝。巴蜀之地的白杆兵主帅秦将军,守石砫宣慰司四十载,率三千穿凤纹锁子甲的女兵在浑河血战,玄宗赐女中柱石的九龙钺斧。大梁开国皇帝长公主更是在苇泽关建娘子军,用猎隼传军情,以胭脂沟金矿充军饷,其镇守的关隘至今留有女兵磨箭镞的城墙石。还有将军所在的雍州以北,土默特部女族长三姑,几十年前就用驼城战术控扼河套,将归化城变成贸易中心,安宁如风暴眼。听说她虽垂暮,仍亲自教授部衆纺织梁式锦缎,护佑着族人。这些故事,在我困在樊笼之中,常常记诵,以增心力。如今稍稍生出羽翼,就是不知道将军愿不愿意借上这阵东风了。”
淳于坚仰起头看她,逆光的侧颜浮现出她某种非人的神性,鼻梁至唇峰的线条就好像氐族圣山上终年不化的雪脊。
他不由得有些出神,下意识地想,好的,好的,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