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堇踮脚将竹简放在案几上,露出腕间缠着的红绳算筹:“他们怕我才是。”
在细碎算珠碰撞声里,她开始清点要展示的药瓶。
巳时三刻,八仙桌旁坐着七位须发皆白的老医师,其中一位黄管事,是兖州郡守崔家麾下仁心堂的主理人,专门从治所丘城赶来。
他看不上邹城的简朴,故作强调地点起沉香,那味道呛得绿堇揉了揉鼻子。
黎梦还揭开青花瓷罐展示药丸的新品时,满堂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以地龙替代麝香?”最年长的孙大夫拍案而起,腰间玉佩撞在紫檀椅扶手上,发出清脆的响动,“安宫丸乃救命圣药,岂能用蚯蚓这等秽物!”
黎梦还指尖沾了些许褐色药粉:“地龙通络之效与麝香同源,且更宜卒中急症。”
她身後忽传来算盘珠的脆响,绿堇已爬上特制的木凳,将三尺长的绢帛哗啦地展开,“去岁冬月,济世堂收治卒中病患四十七例。用上地龙安宫丸者,五日能言者十之八九,用传统方者……"她被黎梦还带着有些顽皮,故意停顿了一会,才小手拽着绢帛往下抖,朱砂绘制对比图如血瀑垂落。
黄掌柜的茶盏当啷落地,惊骇地看着图上以墨线勾勒的康复曲线,传统药方的轨迹竟在第三日陡然下坠。
他们反复翻阅了记录,有些不甘心地放过这页,但很快又有咆哮声震得窗纸簌簌作响:“这护心散里竟敢用猪心替代朱砂!心疾乃君主之官受损,以畜牲脏器入药,简直荒唐!”
绿堇摸出袖中备好的陶罐,将其药汁舀出半勺。黎梦还会意点头,小姑娘便捧着热气腾腾的药罐碎步跑出。“请李老观此物。”
她举起陶罐时,蒸腾的水汽模糊了稚嫩面容,“三日前您在城南诊过的心痛症老丈,饮此药後已能下地劈柴。”
李大夫的银须猛地一颤。他记得那个脉象如游丝的老梁,按古方需要用三钱朱砂,可贫户哪里买得起?
绿堇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块暗红色的干肉片:“这是用三十六味草药腌制七日的猪心干,与鲜品药效无异。”她突然抓起肉片咬下一口,在衆人惊呼中细细咀嚼,“无毒,可久存,穷苦人家挂在竈头,发病时取一片含服。”
夕阳西沉,黎梦还出现在二楼飞檐下。她扬手洒出千百张桑皮,雪片般落向围观百姓。
“从今日起,济世堂所有方剂皆可抄录。”她声音清越如磬,“但诸位若有添改时请用朱笔标注,半年後我们共修《万民验方集》!”
淳于坚站在远方,他身後的百里融抱着手臂,啧啧称奇:“这女娘可真是了不得。”
但淳于坚眉心微跳,那纷纷扬扬的纸片,脑袋中突然一阵锐痛。
“你怎麽这个神情?不舒服?让她给你号号脉吧。”
“只是觉得这场面很熟悉……”
“像什麽?像我们雍州的大雪?”
“不是……”他轻轻按着额头,欲言又止。
好像是,好像是灵堂翻飞的纸钱。
好像多年以前,他曾站在一个人的棺椁前,四下声音光影都褪去,只剩下自己的空壳。
看到繁缕都带出了小小牛马,小藜也颇为意动,她精挑细选之後,身後跟上了生长在工厂里的小孤女青蕨。
这个小姑娘很能和人打成一片,还有百灵鸟一样的好嗓子,能唱出最动人的送葬丧乐。
拿下泗津,的确仰赖了淳于坚的铁骑,但能顺利控制,也是前期发动了足够多的贫农佃户来掀翻此地树大根深的世家。
青蕨的童音清脆却最能入人心——“不入旧墙窟窿漏月光,谷仓堆满陈年债。东家算盘剥皮响,田垄尸骨当柴烧,不如砍了老槐当梁柱,换个天日晒新梁!麦苗不怕野火烧,桑田能养十村娃,燕子衔泥筑新巢,新田不交过头粮!”
淳于坚看着星星火火点燃阡陌,神色动容地摇头叹息道,“我以前只觉得无论出身,人都是一样站在这地上,不该以出身论英雄,云泥贵贱之论实在可笑。如今这样的磅礴场景,才更让我明白,天下决定帝王将相的成败的,是天下万姓。若以为他们弱小就没有力量,若以为他们微茫就不可改天换地,那真是太浅薄丶傲慢了。”
黎梦还微笑,轻唱起後世的歌谣,“莫道我们一钱不值,从今要普有天下。只靠我们自己。要扫尽万重的压迫,趁这洪炉火热,争这发愤锤砺!霹雳声巨雷忽震,残暴贼灭迹销声。看!光华万丈,照耀我红日一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