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山高下路东西
淳于生闯入时,穆昭正在碾药。
子时的更漏声隔着宫墙,闷闷地递进来一声,尾音还未散尽,殿门便被“哐当”推开,撞在墙上,又弹回去些许。夜风裹着湿寒气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先灌了进来。他踏着那更漏的馀音大阔步走近,身影几乎填满了狭窄的殿门。一边走,一边擡手,极不耐烦地扯下头顶的玉冠,随手掷在一旁的软榻上。动作间带起风,搅动了室内沉闷的药香。
青铜仙鹤灯衔着的烛火被他带起的气流拂得剧烈摇晃,光与影在他脸上急促地交错。那张脸苍白得惊人,光影跳跃间,时明时暗,像一尊从太庙高台上请下来丶釉质已然冰裂的珍贵瓷像,华美,却透着不祥的易碎感。
穆昭握着药碾的手顿了顿,指节微微泛白。听着那熟悉的丶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的脚步声,她已经不会像最初那般,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了。她只是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瘦削的肩线在素色的衣衫下透出峻峭山峰般的轮廓,沉默地对抗着那逼近的阴影。
他今夜一如往常,行至药案前,解了腰间的蹀躞带,玄铁带扣“啪”地一声落在摊开的药材上,砸出一个小坑。连同那副玄豹皮制成的眼罩一起,被他随手扔开。眼罩边缘,还新鲜地濡湿着一抹暗红,触目惊心。
若说北地风沙磨砺出的男儿多是泼墨挥就的写意画,磅礴粗犷,那淳于生便是其间一个异数。他是用工笔精心描金绘就的,极尽雕琢之美。瓷白的面皮下,隐隐透出淡青色的脉络,如同名窑烧出的冰裂纹盏,美丽而脆弱。眉眼斜飞,几欲没入鬓角,睫羽浓密得不像话,垂眸时,像鸦阵投下的阴影,沉沉压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愈发衬得那只完好的右眼,黑如寒潭,偶尔折射出一点碎星般的光,冷而慑人。
即便损了一目,单凭这半张脸,也足够令无知无觉的人,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此刻的他,似乎敛起了朝堂上诛杀言官时的那股狠厉煞气。像一头饱食後丶暂时收敛起利爪与尖牙的猛兽,甚至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温驯来。他屈膝,竟是跪在了穆昭坐着的蒲团旁,身体倚向她的腰侧。
可他看似臣服,低低笑了一声,膝盖却不容置疑地压住了她散落的裙裾,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室内光线蓦地一亮,映得他侧脸线条柔和,气氛莫名有些旖旎。但他身上浓烈的龙涎香气混合着夜雨的潮气丶还有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血锈味,扑面而来,直冲鼻腔,让穆昭胃里猛地一阵翻搅,酸水直涌上喉头。
他仰起头,将额头轻轻抵在穆昭的胸前,姿态近乎依赖。声音放得极柔,气息吹拂在她微凉的衣料上:“吾药若离,当真五内俱焚。”
语调缱绻,像是情人间的呢喃,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
恰此时,窗外一道电光闪过,旋即惊雷炸响,骤雨狂乱地扑打着窗棂。一股疾风卷入,竟将案头那半截残烛瞬间扑灭。
黑暗吞没一切的前一瞬,穆昭只觉发间一松。
他趁机偏头,用牙齿精准地咬住了她绾发的那根银簪,稍一用力,便抽了出来。那根能刺穿豹颅的尖锐利器,此刻连同她如瀑的青丝一起,悄无声息地委落于地,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冷光。
穆昭的手指在案几下摸索,触碰到一只冰凉的小瓷瓶,里面是她早已备好的乌香丸。此物遇热则散,能致人片刻昏沉。指尖收紧,几乎要捏碎瓶身。
然而,她只是停顿了一瞬,便缓缓地丶缓缓地松开了手,任由那瓷瓶无声地滑回暗处。
窗外狂风呼啸,如同鬼哭,狠狠拍打着池塘里早已凋零的残荷,碎响一片。唇齿间弥漫开腥甜的气息,她悄悄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用那尖锐的痛楚强行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在充斥着血腥味的亲吻间隙里,她睁着眼,望着无尽的黑暗,耳中清晰地数着更漏一声一声划过死寂。
任由淳于生将脸深深埋在她散落的丶带着清苦药香的发间,发出困兽般压抑而满足的呜咽。
直至晨光熹微,如同迟钝的刀,一点点割开沉重的夜幕,从窗隙间刺入。
淳于生终于餍足,如饮饱了鲜血的兽,整理好衣袍,依旧是那个权倾朝野丶令人胆寒的新君。她无声无息地离去,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梦魇。椒房殿内重归死寂,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未曾散尽的丶混杂着龙涎香与药味的暧昧气息。
穆昭才缓缓地蜷缩起身子,缩在床榻最里侧的角落,像一片终于熬过狂风骤雨的叶子,筋疲力尽,在不安的浅眠中微微颤抖。
而在百里之外,黎梦还似有感应,打了个哆嗦,颤抖地从梦中惊醒。
她一睁开眼,坐在门边的淳于坚就投来一个关切之色,“又做噩梦了?”
黎梦还勉强露出一点安抚他的笑容,“也还好,可能只是将入王都,心神不宁。”
淳于坚指节划过新锻的刀脊,像在抚摸战马鬃毛,“有此利刃,不愁劈不开前路。”
黎梦还定了定神,努力将思绪拽回前几日,王啓改制炼器的喧腾火热场面,倒比眼前这煎熬踏实些。
绿堇那套严谨统计医案的习惯,不知怎的竟点醒了王啓。他特意腾出整整一日,要做个泾渭分明的对比。
卯时三刻,晨光初破。王啓亲自将三十斤磁铁矿投进旧炉膛,用的是祖坟旁百年柏木烧出的焦炭,烟气里都带着点肃穆的陈旧气。另一边,新式炉肚子里吞下五十斤褐铁矿,燃的是鹰嘴崖新炭,火苗蹿得都利索些。
辰时正,旧炉那边还得靠着人力呼哧呼哧地鼓动橐龠二百次,炉火才不情不愿地显出赤黄色。新炉的水排自个儿就哗啦啦转一千回,蓝汪汪的火焰透出炉壁,竟有几分剔透感。
待到巳时二刻,旧炉口终于吐出初炼的铁水,杂质浮在面上,像煮开的粥里冒起的蟹眼泡。新炉的铁流却已如一道银亮瀑布,奔泻而下,顺畅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