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梦还脸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已彻底恢复了清明与锐利。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百里融戏谑的脸和元登沉默的身影,最终落回到承载着九州风云的地图上。脚底的暖意似乎给了她新的力量,她拿起朱笔,在豫州的位置上重重一点,声音清晰而坚定:“好。俘虏之事,稍後详议。现在,先说说缴获的东燕军械数目,尤其是,那些新式的车弩。”
晨光中,那个被噩梦惊醒丶泪湿枕巾的女子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再次执掌乾坤的北地统帅。
只是,那冰冷的青砖地板上,仿佛还残留着被笨拙却无比珍重的暖意包裹过的痕迹。
三天後,黎梦还勒马立于高坡,俯瞰着下方连绵起伏的坞堡群落。
黑沉沉的夯土墙垣如同巨兽蛰伏在萧瑟的大地上,墙头刁斗森严,隐约可见持戈守卫的身影。这便是冀州豪强的根基,也是她掌控这片新附之地的最大阻碍,脱胎于前朝督护的遗毒,豪族筑堡自守,隐匿人口,私蓄甲兵,俨然国中之国。
风送来远处坞堡内鼎沸的人声与隐约的丝竹,今日是赵郡李氏家主李雍的六十寿辰,冀州有头有脸的豪强几乎尽聚于此。
“主上,”元登低沉的声音在侧後响起,他一身玄铁重甲,如同黎梦还身畔一尊沉默的铁塔,“暗桩回报,席间恐有不谐之音。有人串联,欲借‘女主临朝,阴阳失序’为由,抵制新政,拒交隐户田册。”
黎梦还神色未动,只轻轻颔首,目光依旧沉静地扫过那些盘踞的坞堡。“知道了。备车,去给李老宗主贺寿。”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寒风中异常清晰。
赵郡李氏的坞堡归德堡,是方圆百里规模最大丶防御最固的一座。
堡门大开,披着崭新皮裘的豪奴趾高气扬地查验着络绎不绝的车马贺礼。
黎梦还的车驾并不奢华,仅两辆青帷安车,由元登率数十玄甲卫拱卫。
然而当那面玄底金纹丶绣着巨大“黎”字的帅旗出现在堡门前时,喧嚣的场面为之一静。无数道目光,或惊疑丶或审视丶或隐含敌意,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黎梦还一身深青色常服,外罩玄狐裘氅,缓步下车。
她未佩重饰,只在发髻间簪了一支凤头钗,通身气度沉凝如山岳,那久居上位的威仪,瞬间压过了满场绫罗绸缎的浮华。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迎上来的李敬及其子嗣,微微颔首:“李老宗主,寿比南山。”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雍须发皆白,脸上堆着恭敬的笑,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精光与戒备,连忙躬身:“大都督亲临,蓬荜生辉!折煞老朽,折煞老朽!快请上座!”
寿宴设在堡内最大的正厅,雕梁画栋,炭火熊熊,驱散了冬日的寒意。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舞姬身姿曼妙。然而席间的气氛,却在黎梦还落座主宾之位後,变得微妙而紧绷。
丝竹声里,窃窃私语如同暗流涌动。
酒过三巡,一个面皮焦黄丶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者,清河崔氏的家主崔勉,借着几分酒意,捋着胡须,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主桌听见。
“说来也是奇闻。自三皇五帝以降,阴阳有序,乾坤有定。牝鸡司晨,终非祥瑞啊!此等异象,怕是老天示警,冀州……唉,恐多事矣!”
他摇头晃脑引经据典,目光却有意无意瞟向主位上的黎梦还。
厅内霎时一静。舞乐骤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带着看好戏的丶紧张的丶幸灾乐祸的种种情绪。
李敬端杯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笑容僵住,心中暗骂崔勉鲁莽,却又期待黎梦还的反应。
百里融坐在下首,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匕首柄上,眼神冰冷地扫过衆人。元登如同未闻,依旧像铁铸般立在黎梦还身後一步之地,但全身的肌肉已悄然绷紧,只待一个指令。
黎梦还放下手中的银箸,脸上不见丝毫愠怒,反而浮起一丝极淡的丶近乎悲悯的笑意。她缓缓擡眼,目光如古井无波,直直看向崔勉。
“崔公博学,”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大厅,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既熟读经史,想必对《周礼·天官》内宰之职,亦不陌生?”
崔勉一愣,没想到她不怒不辩,“掌王後之内治,以阴礼教六宫……”他下意识地背诵。
“不错。”黎梦还微微颔首,截断他的话,“《周礼》乃圣人定鼎之作,其制详备。内宰掌王後内治,女史掌王後之礼职,女御掌御叙于王之燕寝……妇人佐治内廷,协调阴阳,本为古礼所载,亦是社稷之需。崔公方才言‘牝鸡司晨’,不知这‘牝鸡’,是指古制所载丶佐理内廷的‘内宰’丶‘女史’,还是指……”
她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扫过全场,“指那些尸位素餐丶隐匿田亩丁口丶私蓄甲兵丶视朝廷法度如无物,妄图割据一方,行那‘司晨’僭越之实的蠹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