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露泠泠香自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淳于坚彻底懵了!他拔剑了吗?他只是怒极按住了剑柄!
他何时说过要杀人?!他看着黎梦还那如同护崽母兽般丶不顾一切挡在那个“明远”身前丶对着自己嘶声尖叫的模样,看着她眼中那份对自己……对自己深深的恐惧?
那份恐惧,像一桶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荒谬感!
在她眼里……他淳于坚,竟是如此嗜杀丶如此不可理喻丶会因一时妒忌就拔剑杀人的莽夫吗?她为了护住那个男人,竟对他露出如此惊惧的眼神?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受伤瞬间攫住了淳于坚。
他按着剑柄的手缓松,无力地垂落身侧。他看着黎梦还那依旧挡在拓跋明身前丶惊魂未定的样子,看着拓跋明眼中同样流露出的震惊和了然,只觉得心口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原来如此……”淳于坚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种心灰意冷的疲惫和自嘲,他深深地丶深深地看了黎梦还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有怒,有不解,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失望,“在你心中,我淳于坚,竟是这般不堪。”
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高大的背影带着一种萧索的决绝,大步流星地冲出了书房,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鼓点,敲打在死寂的空气中,也敲碎了某些东西。
书房内,只剩下黎梦还急促的喘息声和拓跋明复杂的目光。
黎梦还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冷汗浸透了後背。
刚才那一瞬间爆发的丶源自前世死亡记忆的恐惧,几乎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缓缓放下护在身前的手臂,身体有些脱力地晃了晃。
拓跋明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她,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衣袖的瞬间停住。
他看着黎梦还苍白失神的侧脸,看着她眼中尚未褪尽的惊悸和一种深沉的悲伤,再联想到她方才那声充满恐惧的“不要杀人”,以及她对自己无微不至却刻意疏离的好。
一个模糊而惊人的轮廓,在他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那个让她流泪丶让她悲伤丶让她在淳于坚拔剑时恐惧到失态的“影子”
或许,与自己有着极深的关联?甚至……与死亡有关?
黎梦还没有看他,她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到窗边,望着淳于坚消失的方向。
夏日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却无法驱散那层骤然笼罩下来的丶彻骨的寒意。
她与淳于坚之间那本就微妙的关系,经此一事,已彻底陷入冰封的深渊。在他身後的拓跋明,望着她萧索的背影,琥珀色的眼眸深处,困惑被一种更深沉丶更复杂的情愫取代。
夏夜的闷热如同厚重的棉被,沉甸甸地压在邯郸王邸的上空。
黎梦还躺在锦帐之中,辗转反侧,心绪如同窗外被热浪蒸腾得扭曲的树影,纷乱难安。
白日里书房中与淳于坚的剧烈冲突,他离去时那萧索失望的背影,还有拓跋明那双盛满困惑与探究的琥珀色眼眸,种种画面在脑中交织冲撞,最终将她拖入前世烟尘。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她。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沉入深海的窒息感。
然後,一点微弱的光晕在意识深处晕开。不是烛火,是篝火的馀烬。她能感觉到身下粗糙的干草垫子,扎着皮肤。空气里有松枝燃烧後的清香,混合浓重的草药味,有种……令人安心的丶清冽如雪的气息。是拓跋野的味道。
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视线模糊晃动中一个身影背对着她,坐在快要熄灭的篝火旁。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布衣,肩背的线条清瘦而挺拔。墨色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颈侧。
他正低着头,专注地捣弄着石臼里的草药,石杵与石臼碰撞,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咚丶咚”声。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
喉咙干得发疼,她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那捣药的声音立刻停了。他转过身。火光映亮了他的脸。还是那张俊美得近乎锋利的容颜,只是此刻沾了些许草药的碎屑。
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担忧,清澈见底,没有半分疏离。“醒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麽。他放下石杵,快步走到她铺着干草的床边,单膝跪坐下来,伸出手背自然地探了探她的额头,尖微凉,带着草药的气息。“烧退了些。”他松了口气,眉头却依旧微蹙着,“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她摇摇头,想说话,嗓子却像被砂纸磨过。
他立刻明白了,起身走到角落里一个简陋的木架旁,拿起个粗陶碗,里面是温热清水。他小心地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并不宽厚却异常安稳的肩头,将碗沿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慢点喝。”他低声说。水带着一丝微甜,滋润了火烧火燎的喉咙。
她小口啜饮着,能感觉到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
这简陋的木屋,这跳动的篝火馀烬,这靠着的肩膀,成了乱世里唯一的避风港。
喝完水,他扶她躺下。她看着他走回火堆旁,拨弄了一下馀烬,添了几根细小的松枝。火焰重新明亮了些,温暖的光晕再次充满小屋。他走回来,坐在她身旁的草垫上。
“睡不着?”他看着她依旧睁着的眼睛。她眼底有浓重的青黑,是连日的逃亡和伤痛带来的疲惫,更深的是宇文家追杀留下的惊悸。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蜷缩了一下身体。
吕盈“死”後,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和迷茫,就算有病愈的穆昭和重获健康的淳于坚在侧,她也是对自己济世安民的系统任务感到心力交瘁,只想逃离那纷扰的一切。
于是她就像前世受不了大厂倾轧的牛马,匆匆留书一封,近乎“裸辞”的决然,匆忙离开了雍州地界。